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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社會的動盪


  ——為中國行動告各列強

  (一九二五年七月)

  全世界都知道中國人民生性最和平、最愛好秩序。博愛之道深深生根於他們心中。近數十年來,我們對西方文化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深信物質利益與生存競爭,在西方比在中國,要強得多。但是我們也看到,現代的科學與技術對中國是不可或缺的。所以中國已經派了好幾千學生到西方去留學。他們學成歸來,就把他們所知貢獻給祖國。如果美歐專家訪問中國,他們肯定能受到尊敬與友好的接待。

  我們與英國的關係特別密切,因為這些關係由來已久,而在中國,英語都行得通的。至於日本,日本文化導源于中國文化,直到最近,日本文化歸附於西方的理論與實踐。就是這樣,對我們中國人也有好處。中日兩國是鄰國,人種相同,文字相同。中日兩國的關係理應是友好無嫌的。那麼為何最近中國輿論這樣劇烈地反英、反日呢?我今天所要解釋的就是這一點。

  原因有兩個方面:歷史問題和最近問題。

  先講歷史問題。一八四二年,英國用武力強逼中國簽訂《南京條約》。從此時起,中國常常被逼簽訂類似的不平等條約。我只談這些條約中最重要、最苛刻的條款:領事裁判權、租地權、租界;某些特權(優先權),例如在中國境內養兵;限制我們規定本國的關稅稅率、以及其它有利於外國商品的條款。中國必須將一部分國庫收入存在外國銀行裡。於是乎,從個人經濟到國家經濟,我們都被外國人縛手縛腳了。然而國家思想逐步提高,中國再也不能忍受這些條款了。處境有些像一座火山:太強大的內在壓力使它爆發了。

  至於最近一些騷亂是怎樣產生的?那就不得不提起:在上海日本人所開的工廠裡,華工非常被虐待。在一切國家裡,都實行勞動八小時制;在一切文明國家裡,最低工資是四馬克(即華幣兩元)。惟獨在上海及青島日本人所開的棉紡廠裡,中國工人每日勞動十三小時,工資只給華幣四角,就是說約等於八十芬尼,或一個瑞士佛郎。近幾年來,生活費和日用品價目,即使在中國,也高漲了。雖則中國人很節儉,很樸素,這樣低的工資萬萬不能維持生活。此外,這樣長時間的勞動也損害了工人的健康。當人家將這種情況與別國的勞動條件相比,人家必然為壓力之大而吃驚。尤其殘酷的是我們在上面所講的日本工頭對華工的對待,中國工人盡可能默默地承受著。一九二五年二月十二日,中國工人向上海日本工廠的領導人提出要求提高工資,縮短每天工作時間,改善日本工頭對華工的態度。日本領導不接受這些要求,於是華籍工人罷工了。四月十二日,在青島,日本人開的工廠裡的華工提出同樣的要求,也遭到拒絕,也罷工了。雖則不住地威脅與接觸,雙方的見解未能一致。全世界都向英國人學習工廠制度,但對於中國問題,可不要相信英國人接受金融界或很著名的技術雜誌所提的意見。這些刊物說:「正因為中國工資便宜,所以日本人把工廠開到中國來。如果中國的工資上升到日本工資的水平,就再也無利益從實業上來征服中國了,於是這項實業就要被逼還返日本,因為萬一警察和軍隊不能在中國充分地保障秩序和安全的話,日本實業就要冒極大的危險。」這種劇烈反對在中國提高工資的呼籲,證明在社會範圍內的民憤是人為地由外國金融界挑唆起來的,它鼓勵有社會觀念與國際觀念的人,膽敢正面把擁有四億三百二十萬人口的大國,當作人類的窮窠。二月二十八日,在豐田紗廠裡,一個日本人用手槍打死了一個中國工人。五月十五日,在內外紗廠裡,日本人用手槍打死十一個中國工人。這些殘殺引起了總罷工。

  在一切國家裡,勞動人民有罷工權,同樣,向罷工者表示同情,也是隨在准許的。可是,最近五月三十日,在上海,學生們對被日人廠裡所殺害的中國工人表示同情,舉行遊行。英國巡捕向遊行者開槍,七位中國公民被打死了。六月一日和二日,都有新的遊行。英國巡捕加強壓制,許多中國人受傷。英國人謊稱他們是被逼出此。但六月十三日,一封美國致中國政府的電報中說「英國巡捕太匆忙草率了」。六月十五日,上海英籍薩繆爾(Samuel)用電報證明:那些被害的中國人都是在後腦中彈的。這就說明:這些被害者在英國巡捕之前,返身而逃,絕未抵抗。這其間,中國政府同列強政府代表進行磋商,企圖禁止再度出現類似的殘殺。然而六月十二日,漢口英國志願軍開機關槍向遊行者掃射,殺死八人,傷人無數。在這種的殘酷行為之下,中國忍無可忍,被逼起而堅決自衛。

  當日本人與英國人這樣嚴厲指責中國時,我們問:「我們對這兩個國家幹了些什麼?」我們只不過不再為他們工作,抵制他們的商品而已。我們並無粗暴的敵對行為。我們僅止於消極抵抗。任何理智健全的人必能體會到:中國人太愛和平,太軟弱了,所以不會採取積極性的反抗。我聽說中國人的行動未能博得全球的同情。二十世紀中,大家都談到社會公論與自主權利。可是現在面對中國工人所受到的虐待,無人同情他們而進行干涉。這點,儘管我們樂於反復思索,卻始終不懂得為了什麼!

  在西方,人家對於一個錯誤觀點有三種想法:許多人認為目前的騷亂像一九〇〇年義和團的造反。略一思索就可以發現這種想法是錯誤的。義和團造反導源於中國北方,那裡,一些沒有文化的人,群起反抗虐待他們的中國基督教徒。由此產生強烈的排外思想。義和團相信他們的咒語能打勝外國人的大炮;一部分的官員(滿洲人)相信,一旦外國人被驅逐出境,中國青年的崇歐思想也能隨之消滅了。他們相信,這些外國人一旦驅逐出境,再也不會回來了。這是二十五年前的情況。今天,列強之在中國,已無疑問。從前,有些中國人果然要屠殺外國人;現今則否。為了表示抗議,我們只不過在經濟方面,離開壓迫我們的人。義和團運動則有絕對排外的性質。現在呢,動盪只限于反對英日。這種動盪已變為全國性了。這些事實都證明它不同於義和團造反。

  另外一些人則認為這些動盪是布爾什維克的,因此應當鎮壓。這又是一個完全錯誤而且可笑的觀點。布爾什維主義對於國家是否有利這個問題尚未得出結論。但是如果某一國家想試行該主義,乃是該國的內政,外國無權干涉。俄國是布爾什維主義的搖籃與國家,然而別的國家與俄國維持外交關係,官方並未反對俄國的政體。中國的實業尚未發展,所以沒有強烈的階級鬥爭。在歐洲實業發達的國家中,共產主義危險要劇烈得多。倘使大家深信在中國,總罷工是受了布爾什維主義的影響,那麼為什麼在別個國家裡,產生了工人運動,不以同樣的目光去看待呢?為了反駁,我再舉幾個實例。三月二十日,在上海市區,成立了反共工會。最近,五月一日《工會總導報》雜誌發表了有卅七個工人組織具名的電報,召集第二次反共大會。甚而即在六月九日上海事故之後,有許多組織紛紛公開申明反共。從這些例子看來,中國的工人是完全反共產主義、反布爾什維主義的。那些輕信表面現象的人,認為俄國與中國間的友好表示,以及蘇聯寄給中國的慰問,揭露了中國的布爾什維化。他們不明白國際禮貌行動與本國的政治傾向是各不相涉的兩件事。這是國際間常用的禮節。此外,俄國對中國取消了所有的舊條約,卻與中國訂立了一項平等公正的新條約。這樣,自然引起了中國輿論對俄的友好同情。我們只知道俄國對我們友好,卻不問俄國內部情況如何。如果日本和英國對我們採取像俄國那樣的態度,人家能否想像,為了對它們表示友好,我們就採取了專制政體?

  在中國國外,也許有人幻想:只須施壓力於北京中央政府,排外就可以平息了。這又是一種錯覺。當然,以往列強用此手段從中國獲得一連串的優待,但是這已成為過去。當年中央政府是強大的,老百姓無權過問政治。可是從一九一一年革命以來,中國人感到自己的政治責任,政府也不像以前那樣集中了。中央政府可以執行政權,但必需獲得民心。不然的話,即使中央政府欲在列強壓力下讓步,各省的省政府就要反對,甚而即使它們中間有部分跟了中央政府走,整個老百姓就要群起而攻之。列強用訛詐手段向中央政府獲得的許諾,將化為幻影,因為這個政府的本身不是牢固的。中國人民就是這樣反抗,例如《凡爾賽條約》,雖則有日本人的壓力,雖則中國政府願意簽字。疇昔強迫中國的手法不再合乎現在狀況。為什麼英國和日本在它們的對華政策中,不找尋一條雙方都行得通的道路呢?

  我希望這事會產生的,希望列強運用它們的影響,使兩國改變它們對華的態度。日本工廠的廠主縮短中國工人的勞動時間到八小時,提高他們的工資,使他們能生活,而無損於人類的尊嚴。這些廠主應該取消工頭們對華工的暴行。如果日本廠主這樣做了,總罷工立刻就會停止;工作時間雖則縮短了,產量卻將上升。為什麼日本人不採取美洲和歐洲工廠的制度呢?

  英國應該責罰上海的英國巡捕頭頭,下令嚴禁無緣無故向和平的中國公民開火。它應該向被殺害的家屬給予撫恤金。如果英國人對待我們和對待他們的同胞那樣,他們就使我們相信他們是有公道觀念的。

  我還希望英、日、其它列強,進一步深入問題,他們自覺地看到以往他們與中國所訂定的條約是不公平的,不合乎現代原則的,另行簽訂平等互利的新條約。於是中國方能自由發展,發揮它的能力,與列強友好合作,正對共同目標而前進。這不但是中國的幸福,也是全世界的幸福。凡是對於雙方有利的事,必然高於單方面有好處的事。

  經過深思熟慮,我將肺腑之言,奉告英、日與列強,請他們多多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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