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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來中國之哲學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

  中國哲學,可以指目的,止有三時期:

  一是周季,道家、儒家、墨家等,都用自由的思想,建設有系統的哲學,等於西洋哲學史中希臘時代。

  二是漢季至唐,用固有的老莊思想,迎合印度宗教,譯了許多經論,發生各種宗派。就中如華嚴宗、三論宗、禪宗、天臺宗等,都可算宗教哲學。

  三是宋至明,採用禪宗的理想,來發展儒家的古義。就中如陸王派,雖敢公然談禪,勝似程朱派的拘泥;但終不敢不借儒家作門面。所以這一時期的哲學,等於歐洲中古時代的煩瑣哲學。

  從此以後,學者覺得宋明煩瑣哲學,空疏可厭。或又從西方教士,得到數學、名學的新法,轉而考證古書,不肯再治煩瑣的哲學,乃專治更為煩瑣之古語學、古物學等。不直接治哲學,而專為後來研究古代哲學者的預備。就中利用此種預備,而稍稍著手於哲學的,惟有戴震,他曾著《孟子字義疏證》與《原善》兩書,頗能改正宋明學者的誤處。戴震的弟子焦循著《孟子正義》、《論語通釋》等書,阮元著《性命古訓》、《論語論仁論》等篇,能演戴震家法,但均不很精深。這都是五十年以前的人物。

  最近五十年,雖然漸漸輸入歐洲的哲學,但是還沒有獨創的哲學。所以嚴格的講起來,「五十年來中國之哲學」一語,實在不能成立。現在只能講講這五十年中,中國人與哲學的關係,可分為西洋哲學的介紹與古代哲學的整理兩方面。

  五十年來,介紹西洋哲學的,要推侯官嚴複為第一。嚴氏本到英國學海軍,但是最擅長的是數學。他又治論理學、進化論兼涉社會、法律、經濟等學。嚴氏所譯的書,大約是平日間研究過的。譯的時候,又旁引別的書,或他所目見的事實,作為案語,來證明他。他的譯文,又都是很雅馴,給那時候的學者,都很讀得下去。所以他所譯的書,在今日看起來,或嫌稍舊;他的譯筆,也或者不是普通人所易解。但他在那時候選書的標準,同譯書的方法,至今還覺得很可佩服的。

  他譯的最早、而且在社會上最有影響的,是赫胥黎的《天演論》(Huxley: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自此書出後,「物競」、「爭存」、「優勝劣敗」等詞,成為人人的口頭禪。嚴氏在案語裡面很引了「人各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為界」「大利所在,必其兩利」等格言。又也引了斯賓塞爾最樂觀的學說。大家都不很注意。

  嚴氏於《天演論》外,最注意的是名學。彼所以譯Logic作名學,因周季名家辨堅白異同,與這種學理相近。那時候墨子的大取、小取、經、經說幾篇,荀子的正名篇也是此類。後來從印度輸入因明學,也是此類。但自詞章盛行,名學就沒有人注意了。嚴氏覺得名學是革新中國學術最要的關鍵,所以他在《天演論》自序及其他雜文中,常常詳說內籀外籀的方法。他譯穆勒的《名學》(John Stuart Mill:System of Logic),可惜止譯了半部。後來又譯了耶芳斯《名學淺說》(W.S.Jevons:Logic),自序道:「不佞於庚子、辛醜、壬寅間曾譯《名學》半部,經金粟齋刻于金陵,思欲賡續其後半,乃人事卒卒,又老來精神苶短,憚用腦力。而穆勒書,深博廣大,非澄思渺慮,無以將事,所以尚未逮也。戊申孟秋,浪跡津沽,有女學生旌德呂氏諄求授以此學。因取耶芳斯淺說,排日譯示講解,經兩月成書。」可以見嚴氏譯穆勒書時,是很審慎的,可惜後來終沒有譯完。

  嚴氏所最佩服的,是斯賓塞爾的群學。在民國紀元前十四年,已開譯斯氏的《群學肄言》(H.Spencer:Study of Sociology),但到前十年才譯成。他的自序說:「其書……飭戒學者以誠意正心之不易,既已深切著明,而於操枋者一建白措注之間,輒為之窮事變,極末流,使功名之徒,失步變色,俛焉知格物致知之不容己。乃竊念近者吾國以世變之殷凡,吾民前者所造因皆將於此食其報,而淺譾剽疾之士,不悟其從來如是之大且久也,輒攘臂疾走,謂以旦暮之更張,將可以起衰,而以與勝我抗也,不能得,又搪撞號呼,欲率一世之人,與盲進以為破壞之事。顧破壞宜矣,而所建設者,又未必其果有合也,則何如稍審重而先諮於學之為愈乎。」蓋嚴氏譯這部書,重在糾當時政客的不學。同時又譯斯密的《原富》(A.Smith: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以傳佈經濟哲學,譯孟德斯鳩的《法意》(C.D.S.Montesquieu:Spirit of Law),以傳播法律哲學。彼在《原富》的凡例說:「計學以近代為精密,乃不佞獨有取於是書,而以為先事者:蓋溫故知新之義,一也。其中所指斥當軸之迷謬,多吾國言財政者之所同然,所謂從其後而鞭之,二也。其書于歐亞二洲始通之情勢,英法諸國舊日所用之典章,多所纂引,足資考鏡,三也。標一公理,則必有事實為之證喻,不若他書,勃率理窟,潔淨精微,不便淺學,四也。」可以見他的選定譯本,不是隨便的。

  嚴氏譯《天演論》的時候,本來算激進派,聽說他常常說「尊民叛君,尊今叛古」八個字的主義。後來他看得激進的多了,反有點偏於保守的樣子。他在民國紀元前九年,把他四年前舊譯穆勒的On Liberty特避去「自由」二字,名作《群己權界論》。又為表示他不贊成漢人排滿的主張,譯了一部甄克思的《社會通詮》(E.Tenks:History of Politics),自序中說「中國社會,猶然一宗法之民而已」。

  嚴氏介紹西洋哲學的旨趣,雖然不很徹底,但是他每譯一書,必有一番用意。譯得很慎重,常常加入糾正的或證明的案語,都是很難得的。

  《天演論》出版後,「物競」、「爭存」等語,喧傳一時,很引起一種「有強權無公理」的主張。同時有一種根據進化論,而糾正強權論的學說,從法國方面輸進來,這是高陽李煜瀛發起的。李氏本在法國學農學,由農學而研究生物學,由生物學而研究拉馬爾克的動物哲學,又由動物哲學而引到克魯巴金的互助論。他的信仰互助論,幾與宗教家相像。民國紀元前六年頃,他同幾個朋友,在巴黎發行一種《新世紀》的革命報,不但提倡政治革命,也提倡社會革命,學理上是以互助論為根據的。盧騷與伏爾泰等反對強權反對宗教的哲學,紀約的自由道德論,也介紹一點。李氏譯了拉馬爾克與克魯巴金的著作,在《新世紀》發表。雖然沒有譯完,但是影響很大。李氏的同志如吳敬恒、張繼、汪精衛等等,到處唱自由,唱互助,至今不息,都可用《新世紀》作為起點。

  嚴、李兩家所譯的,是英、法兩國的哲學(惟克魯巴金是俄國人,但他的互助論,是在英國出版的),同時有介紹德國哲學的,是海甯王國維。王氏關於哲學的文詞,在《靜庵集》中。他的自序說:「餘之研究哲學,始于辛、壬之間(民國紀元前十一年、十年間)癸卯春,始讀汗德之純理批評,苦其不可解,讀幾半而輟。嗣讀叔本華之書而大好之。自癸卯之夏以至甲辰之冬,皆與叔本華之書為伴侶之時代也。所尤愜心者,則在叔本華之知識論,汗德之說,得因之以上窺。然于其人生哲學觀,其觀察之精銳,與議論之犀利,亦未嘗不心怡神釋也。後漸覺其有矛盾之處。去夏所作《紅樓夢評論》,其立論雖全在叔氏之立腳地。然于第四章內,已提出絕大之疑問。旋悟叔氏之說,半出於其主觀的性質,而無關於客觀的知識;此意于《叔本華與尼采》一文中始暢發之。今歲之春(紀元前七年),複返而讀汗德之書。嗣今以後,將以數年之力,研究汗德。他日稍有所進,取前說而讀之,亦一快也。」可以見王氏得力處,全在叔氏,所以他有《叔本華之哲學及教育學說》一篇,謂「汗德憬然於形而上學之不可能,而欲以知識論易形而上學。……叔氏始由汗德之知識論出,而建設形而上學,複與美學、倫理學以完全之系統。……叔氏曰:『我之為我,其現于直觀中時,則塊然空間及時間中之一物,與萬物無異。然其現于反觀時,則吾人謂之意志而不疑也。而吾人反觀時,無知力之形式行乎其間,故反觀時之我,我之自身也。然則我之自身,意志也。而意志與身體,吾人實視為一物,故身體者可謂之意志之客觀化,即意志之入於知力之形式中者也。吾人觀我時得由此二方面,而觀物時,只由一方面,即惟由知力之形式中觀之。故物之自身,遂不得而知。然由觀我之例推之,則一切物之自身,皆意志也』。」……古之言形而上學者,皆主知論,至叔本華而唱主意論。……叔氏更由形而上學,進而說美學。夫吾人之本質,既為意志矣。而意志之所以為意志,有一大特質焉,曰生活之欲。何則?生活者,非他,不過自吾人之知識中所觀之意志也。……圖個人之生活者,更進而圖種姓之生活。……於是滿足與空乏,希望與恐怖,數者如環無端,而不知其所終。……唯美之為物,不與吾人之利害相關係。而吾人觀美時,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不視此物為與我有利害之關係,而但觀其物,則此物已非特別之物,而代表其物之全種,叔氏謂之曰實念。故美之知識,實念之知識也。……美之對吾人也,僅一時之救濟,而非永遠之救濟,此其倫理學上之拒絕意志之說,所以不得已也。……從叔氏之形而上學,則人類於萬物,同一意志之發現也。其所以視吾人為一個人,而與他人物相區別者,實由知力之藪。夫吾人之知力,既以空間、時間為其形式矣,故凡現於知力中者不得不複雜。既複雜矣,不得不分彼我。故空間、時間二者,……個物化之原理也。……若一旦超越此個物化之原理,而認人與己皆此同一之意志,知己所弗欲者,人亦弗欲之,各主張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於是有正義之德。更進而以他人之快樂為己之快樂,他人之苦痛為己之苦痛,於是有博愛之德。于正義之德中,己之生活之欲,已加以限制,至博愛則其限制又加甚焉。故善惡之別,全視拒絕生活之欲之程度以為斷。其但主張自己之生活之欲,而拒絕他人之生活之欲者,是謂過與惡。主張自己,亦不拒絕他人者,謂之正義。稍拒絕自己之欲以主張他人者,謂之博愛。然世界之根本,以存於生活之欲之故,故以苦痛與罪惡充之。而在主張生活之欲以上者,無往而非罪惡。故最高之善,存於滅絕自己生活之欲,且使一切物,皆滅絕此欲,而同入於涅槃之境。」此叔氏倫理學上最高之理想也。

  「至叔氏哲學全體之特質,最重要者,出發點在直觀,而不在概念是也。」

  「彼之哲學,既以直觀為唯一之根據,故其教育學之議論,亦皆以直觀為本。……叔氏謂直觀者,乃一切真理之根本,唯直接間接與此相聯絡者始得為真理,而去直觀愈近者,其理愈真。若有概念雜乎其間,則欲其不罹虛妄,難矣。如吾人持此論以觀數學,則歐幾裡得之方法,二千年間所風行者,欲不謂之乖謬,不可得也。……叔氏于教育之全體,無所往而不重直觀。故其教育上之意見,重經驗而不重書籍。……而美術之知識,全為直觀之知識,而無概念雜乎其間,故叔氏之視美術也,尤重於科學。」

  王氏又有《書叔本華遺傳說後》一篇,駁叔氏「吾人之性質好尚,自父得之,而知力之種類及程度,由母得之」的說明。又於《釋理》及《紅樓夢評論》,皆用叔氏哲學作根據,對於叔氏的哲學,研究固然透徹,介紹也很扼要。

  王氏又作《叔本華與尼采》一篇,說明尼采與叔本華的關係。尼采最初極端的崇拜叔本華,其後乃絕端與之反對,最為可異。王氏此文,專為解決這個問題起見。他說:「二人以意志為人性之根本也同,然一則以意志之滅絕,為其倫理學之理想;一則反是。一則由意志同一之假說,而唱絕對之博愛主義;一則唱絕對之個人主義。……尼采之學說,全本于叔氏。其第一期之說,即美術時代之說,全負于叔氏,固不待言。第二期之說,亦不過發揮叔氏之直觀主義。其第三期之說,雖若與叔氏反對;然要之不外乎以叔氏之美學上之天才論,應用於倫理學而已。……叔氏謂吾人之知識,無不從充足理由之原則者,獨美術之知識則不然。其言曰:『美術者,離充足理由之原則而觀物之道也。……天才之方法也。』……尼采乃推之於實踐上,而以道德律之於個人,與充足理由之于天才,一也。……由叔本華之說,最大之知識,在超絕知識之法則。由尼采之說,最大之道德,在超絕道德之法則。……尼采由知之無限制說,轉而唱意之無限制說。其察拉圖斯德拉第一篇中之首章,述靈三變之說,言『靈魂變為駱駝,由駱駝而變為獅,又由獅而變為赤子,……獅子之所不能為,而赤子能之者何?赤子若狂也,若忘也,萬事之源泉也,遊戲之狀態也,自轉之輪也,第一之運動也,神聖之自尊也。』使吾人回想叔本華之天才論曰:『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能感也,能思也,能教也。……彼之知力,盛於意志。知力之作用,遠過於意志之所需要。故自某方面觀之,凡赤子,皆天才也。又凡天才自某點觀之,皆赤子也。』……叔氏于其倫理學,及形而上學,所視為同一意志之發現者;於知識論及美學上,則分為種種之階級。彼於其大著述第一書之補遺中,說知力上之貴族主義。……更進而立大人與小人之區別。……對一切非天才而加以種種之惡諡:曰俗子,曰庸夫,曰庶民,曰輿台,曰合死者。尼采則更進而謂之曰眾生,曰眾庶。其所異者,惟叔本華謂知力上之階級,惟由道德聯結之。尼采則謂此階級,于知力道德,皆絕對的而不可調和者也。叔氏以持知力的貴族主義,故於倫理學上雖獎卑屈之行,而於其美學上大非謙遜之德。尼采小人之德一篇中,惡謙遜。……其為應用叔氏美學之說於倫理學上,昭然可觀。……叔本華與尼采,性行相似,知力之偉大相似,意志之強烈相似。其在叔本華,世界者,吾之觀念也。於本體之方面,則曰世界萬物,其本體皆與吾人之意志同,而吾人與世界萬物,皆同一意志之表現也,自他方面言之,世界萬物之意志,皆吾之意志也。於是我所有之世界,自現象之方面而擴於本體之方面。而世界之在我,自知力之方面而擴於意志之方面。然彼猶以有今日之世界為不足,更進而求最完全之世界。故其說雖以滅絕意志為歸,而於其大著第四篇之末,仍反覆滅不終滅,寂不終寂之說。彼之說博愛也,非愛世界也,愛其自己之世界而已,其說滅絕也,非真欲滅絕也,不滿足今日之世界而已。……彼之形而上學之需要在此,終身之慰藉在此。……若夫尼采,以奉實證哲學,故不滿於形而上學之空想。而其勢力炎炎之欲,失之於彼岸者,欲恢復之於此岸,失之於精神者,欲恢復之於物質。……彼效叔本華之天才,而說超人,效叔本華之放棄充足理由之原則,而放棄道德。高視闊步,而姿(恣)其意志之遊戲。宇宙之內,有知意之優於彼,或足以束縛彼之知意者,彼之所不喜也,故彼二人者,其執無神論,同也。其唱意志自由論,同也。……其所趨雖殊,而性質則一。彼之所以為此說者,無他,亦聊以自慰而已。……《列子》曰『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吟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昔者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游燕宮觀,恣意所欲。覺則複役。』叔氏之天才之苦痛,其役夫之晝也。美學上之貴族主義,與形而上學之意志同一論,其國君之夜也。尼采則不然,彼有叔本華之天才,而無其形而上學之信仰,晝亦一役夫,夢亦一役夫,於是不得不弛其負擔,而圖一切價值之顛覆。舉叔氏夢中所以自慰者,而欲於晝日實現之,此叔本華之說,所以尚不反于普通之道德。而尼采則肆其叛逆而不憚者也。此無他,彼之自慰藉之道,固不得不出於此也。」

  王氏介紹叔本華與尼采的學說,固然很能扼要;他對於哲學的觀察,也不是同時人所能及的。彼作《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一篇,說「天下有最神聖最尊貴而無與於當世之用者,哲學與美術是已。天下之人,囂然謂之曰『無用』,無損於哲學美術之價值也。至為此學者,自忘其神聖之位置,而求以合當世之用,於是二者之價值失。……且夫世之所謂有用者,孰有過於政治家實業家者乎?世人喜言功用,吾姑以功用言之。夫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豈不以其有純粹之知識,與微妙之感情哉?至於生活之欲,人與禽獸無以或異。後者,政治家及實業家之所供給。前者之慰藉滿足,非求諸哲學及美術不可。就其所貢獻於人之事業言之,其性質之貴賤,固以殊矣。至於其功效之所及言之,則哲學家與美術家之事業,雖千載以下,四海以外,苟其所發明之真理(哲學)與其所表之記號(美術)之尚存,則人類之知識感情,由此而得其滿足慰藉者,曾無以異於昔。而政治家及實業家之事業,其及於五世、十世者希矣。此久暫之別也。然則人而無所貢獻於哲學、美術,斯亦已耳。苟為真正之哲學家、美術家,又何慊乎政治家哉?披我中國之哲學史,凡哲學家無不欲為政治家者,斯可異已。孔、墨、孟、荀,漢之賈、董,宋之張、程、朱、陸,明之羅、王無不然。……夫然,故我國無純粹之哲學。其最完備者,唯道德哲學與政治哲學耳。至於周、秦、兩宋之形而上學,不過欲固道德哲學之根柢,其對形而上學,非有固有之興味也。其於形而上學且然,況乎美學、名學、知識論等,冷淡不急之問題哉?」又作《教育偶感》四則,中有《大學及優級師範學校之削除哲學科》說:「奏立學堂章程,張制軍(之洞)之所手定,其大致取法日本學制,獨于文科大學中,削除哲學一科,而以理學科代之。……自其科目之內容觀之,則所謂理學者,僅指宋以後之學說。而其教授之範圍,亦止於此。……抑吾聞叔本華之言曰:『大學之哲學,真理之敵也。真正之哲學,不存于大學。哲學惟恃獨立之研究,始得發達耳。』然則制軍之削此科,抑亦斯學之幸歟?至於優級師範學校則不然。夫師範學校,所以養成教育家,非養成哲學家之地也。故其視哲學也,不以為一目的,而以為一手段。何則?不通哲學,則不能通教育學,及與教育學相關係之學,故也。且夫探宇宙人生之真理,而定教育之理想者,固哲學之事業。然此乃天才與專門家之所為,非師範學校之生徒所能有事也。師範學校之哲學科,僅為教育學之預備,若補助之用,而其不可廢,亦即存乎此。何則?彼挾宇宙人生之疑惑,而以哲學為一目的而研究之者,必其力足以自達,而無待乎設學校以教之。且宇宙人生之事實,隨處可觀,而其思索,以自己為貴。故大學之不設哲學科,無礙斯學之發達也。若夫師範學校之生徒,其志望惟欲為一教育家,非于哲學上有極大之興味也。而哲學與教育學之關係,凡稍讀教育學之一二頁者即能言之。……今欲舍哲學而言教育學,此則愚所大惑不解者也。」

  王氏那時候熱心哲學到這個地步。但是他不久就轉到古物學、美術史的研究;在自序中所說「研究汗德」的結果,嗣後竟沒有報告也沒有發表關於哲學的文辭了。

  王氏介紹尼采學說,不及叔本華的詳備;直到民國九年,李石岑所編《民鐸》雜誌第二卷第一號,叫作尼采號,就中敘述的有白山的尼采傳,符所譯的Nǖge的尼采之一生及其思想。譯大意的,有朱侶雲的超人和偉人,張叔丹的查拉圖斯特拉的緒言,劉文超的自己與身之類。批評的,有李石岑之尼采思想之批評,與S.T.W.的尼采學說之真價,比較的詳備一點了。

  《民鐸》雜誌第三卷第一號,在民國十年十二月一日出版的,是柏格森號。就中敘述的是嚴阮澄的《柏格森傳》。譯述的是蔡元培的《哲學導言》,柯一岑的《精神能力說》與《夢》,嚴阮澄的《綿延與自我》,范壽康的《柏格森的時空論》,馮友蘭的《柏格森的哲學方法》。比較的是楊正宇的《柏格森之哲學與現代之要求》,瞿世英的《柏格森與現代哲學之趨勢》,范壽康的《直觀主義哲學的地位》。與佛學比較的,是呂澂的《柏格森哲學與唯識》,梁漱溟的《唯識家與柏格森》,黎錦熙的《維摩語經紀聞跋》。批評的是李石岑的《柏格森哲學之解釋與批判》,張東蓀的《柏格森哲學與羅素的批評》。又有一篇君勱的《法國哲學家柏格森談話記》。談話記的第一節說,「嗚呼!康德以來之哲學家,其推倒眾說,獨闢蹊徑者,柏格森一人而已。昔之哲學家之根本義曰常,曰不變,而柏氏之根本義,則曰變,曰動。昔之哲學家曰『先有物而後有變有動』,而柏氏則曰『先有變有動而後有物』。惟先物而後變動焉,故以物為元始的,而變動為後起的。惟先變動而後物焉,故以動為元始的。而物為後起的。昔之學者曰:『時間者,年,月,日,時,分,秒,而已』,柏氏曰:『此年,月,日,時,分,秒,乃數學的時間也,亦空間化之時間也。吾之所謂真時間,則過去、現在、未來三者相繼續,屬之自覺性與實生活中,故非數學所得而表現。』昔之哲學家,但知有物,而不知物之原起。柏氏曰『天下無所謂物,但有行為而已。物者,即一時的行為也。由人類行為施其力於空間,而此行為之線路,反映於吾人眼中,則為物之面之邊。』昔之哲學者曰:『求真理之具,曰官覺,曰概念,曰判斷。』柏氏曰:『世界之元始的實在曰變動。故官覺、概念、判斷三者,不過此變動之片段的照相,是由知識之選擇而來,其本體不若是焉。』」雖寥寥數語,但柏氏哲學的真相,介紹得很深切了。

  《民鐸》雜誌的尼采號,有尼采之著述及關於尼采研究之參考書;柏格森號亦有柏格森著述及關於柏格森研究之參考書。這可算是最周密的介紹法。

  柏格森號中作「柏格森哲學與羅素的批評」一篇的張東蓀,是專門研究柏格森哲學的。他已經譯了柏氏的《創化論》(L』evolution Créatrice),現在又譯《物質與記憶》(Matiereet Memoire),聽說不久可譯完。

  作《法國哲學家柏格森談話記》的君勱,就是張嘉森,他是近兩年專在歐洲研究新哲學的。到法國,就研究柏格森哲學。到德國,就研究倭鏗哲學。他不但譯這兩個哲學家的書,又請柏氏、倭氏的大弟子特別講解;又時時質疑于柏氏、倭氏。他要是肯介紹兩氏的學說,必可以與眾不同。介紹倭鏗學說的人,還沒有介紹柏氏的多,但《民鐸》雜誌第一卷,也有李石岑關於倭氏學說的論文。

  柏氏、倭氏都是我們想請他到中國來講學的人,倭氏因太老,不能來了。柏氏允來,尚不能定期。我們已經請到過兩位大哲學家:一位是杜威,一位是羅素。

  杜威的哲學,從詹姆士(William James)的實際主義演進來的。杜威將來的時候,他的弟子胡適作了一篇實驗主義紹介他,先說明實驗主義的起源,道:「現今歐美很有勢力的一派哲學,英文叫做Pragmatism,日本人譯為『實際主義』。這個名稱本來還可用,但這一派哲學裡面,還有許多大同小異的區別,『實際主義』一個名目,不能包括一切支派。英文原名Pragmatism本來是皮耳士(C.S.Peirce)提出的。後來詹姆士把這個主義應用到宗教經驗上去,皮耳士覺得這種用法不很妥當,所以他想把原來主義,改稱為Pragmaticism,以別于詹姆士Pragmatism,英國失勒(F.C.S.Schiller)一派,把這個主義的範圍更擴充了,本來不過是一種辯論的方法,竟變成一種真理論和實在論了。(看詹姆士的Meaning of Truth.

  頁五十一)所以失勒提議改用『人本主義』(Humanism)的名稱。美國杜威一派,仍舊回到皮耳士所用的原意,注重方法論一方面;他又嫌詹姆士和失勒一般人,太偏重個體事物和意志的方面,所以他不願用Pragmatism的名稱,他這一派自稱為工具主義(Instrumentalism),又可譯為『應用主義』或『器用主義』。因為這一派裡面有這許多區別,所以不能不用一個涵義最廣的總名稱。『實際主義』四個字讓詹姆士獨佔,我們另用「實驗主義』的名目來做這一派哲學的總名。就這兩個名詞的本義看來,『實際主義』(Pragmatism)注重實際的效果,『實驗主義』(Experimen-talism)雖然也注重實際的效果,但他更能點出這種哲學所最注意的是實驗的方法。實驗的方法,就是科學家在試驗室裡用的方法。這派哲學的始祖皮耳士常說他的新哲學不是別的,就是『科學試驗室的態度』,(The Laboratory Attitude of Mind)。這種態度,是這種哲學的各派所公認的,所以我們可用來做一個『類名』。」這一節敘杜威學派的來源很清楚,後來杜威講「現代三大哲學家」,又把詹姆士的學說介紹了一回。所以杜威一來,連詹姆士也同時介紹了。

  杜威在中國兩年,到的地方不少,到處都有演講。但是長期的學術演講,止在北京、南京兩處,北京又比較的久一點。在北京有五大演講,都是胡適口譯的:

  第一,社會哲學與政治哲學。

  第二,教育哲學。

  第三,思想之派別。

  第四,現代的三個哲學塚。

  第五,倫理講演。

  胡氏不但臨時的介紹如此盡力,而且他平日關於哲學的著作,差不多全用杜威的方法,所以胡氏可算是介紹杜威學說上最有力的人。他在杜威回國時,又作了一篇《杜威先生與中國》。就中有一段說:「杜威先生不曾給我們一些關於特別問題的特別主張,——如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自由戀愛之類——他只給了我們一個哲學方法,使我們用這個方法去解決我們自己的特別問題。他的哲學方法,總名叫做『實驗主義』;分開來可作兩步說:(1)歷史的方法『祖孫的方法』:他從來不把一個制度或學說,看作一個孤立的東西,總把他看作一個中段:一頭是他所以發生的原因,一頭是他自己發生的效果;上頭有他的祖父,下頭有他的子孫。捉住了這兩頭,他再也逃不出去了!這個方法的應付,一方面是很忠厚寬恕的,因為他處處指出一個制度或學說所以發生的原因,指出他歷史的背景,故能瞭解他在歷史上的地位與價值,故不致有過分的苛責。一方面,這個方法又很是嚴厲的,最帶有革命性質的。因為他處處拿一個學說或制度發生的結果,來評判他本身的價值,故最公平,又最厲害。這種方法,是一切帶有評判精神的運動的一個武器。(2)實驗的方法:實驗的方法,至少注重三件事:(一)從具體的事實與境地下手;(二)一切學說理想,一切知識,都只是待證的假設,並非天經地義;(三)一切學說與理想,都須用實行來試驗過。實驗是真理的唯一試金石。第一件,注意具體的境地,使我們免去許多無謂的問題,省去許多無意識的爭論。第二件,一切學理都看作假設,可以解放許多『古人的奴隸』。第三件,實驗,可以稍稍限制那上天下地的妄想冥想。實驗主義只承認那一點一滴做到的進步——步步有智慧的指導,步步有自動的實驗,才是真進化。」可算是最簡要的介紹。

  胡氏以外還有杜威的弟子蔣夢麟、劉伯明、陶知行等等。蔣氏方主持《新教育》,特出了一本杜威號。劉氏、陶氏,當杜威在南京、上海演講時,擔任翻譯。劉氏還譯了杜威所著的思維術。

  羅素在北京也有五大講演:

  第一,數理邏輯。
  第二,物之分析。
  第三,心之分析。
  第四,哲學問題。
  第五,社會構造論。

  都是趙元任口譯的。在《數理邏輯》印本後,有張崧年試編羅素既刊著作目錄一卷。

  在羅素沒有到中國以前,已有人把他著的書翻譯了幾部,如《到自由之路》、《社會改造原理》等。羅素的數學與哲學,我國人能瞭解而且有興會的,很不多。他那關於改造社會的理想,很有點影響。他所說的人應當裁制他佔有的衝動,發展他創造的衝動。同稱引老子的「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主義,很引起一種高尚的觀念,可與克魯巴金的「互助」主義,有同等價值。

  五十年內,介紹西洋哲學的成績,大略如是。現在要講到整頓國故的一方面了。近年整理國故的人,不是受西洋哲學影響,就是受印度哲學影響的。所以我先講五十年來我國人對於印度哲學的態度。

  民國紀元前四十七年,石隸楊文會始發起刻書本藏經的事。前二三年,他在江寧延齡巷,設金陵刻經處。他刻經很多,又助日本人搜輯續藏經的材料,又也著了幾種闡揚佛教的書。但總是信仰方面的工夫,不是研究的。他所作的《佛法大旨》裡面說:「如來設教,義有多門。譬如醫師,應病與藥。但旨趣玄奧,非深心研究,不能暢達。何則?出世妙道,與世俗知見,大相懸殊。西洋哲學家數千年來精思妙想,不能入其堂奧。蓋因所用之思想,是生滅妄心;與不生不滅常住真心,全不相應。是以三身四智,五眼六通,非哲學所能企及也。」又云:「近時講心理學者每以佛法與哲學相提並論,故章末特為指出以示區別。」(見《等不等觀雜錄》卷一)就是表明佛法是不能用哲學的方法來研究的。所以楊氏的弟子很多,就中最高明的如桂念祖、黎端甫、歐陽漸等,也確守這種宗法。直至民國五年,成都謝蒙編《佛學大綱》,下卷分作佛教論理學、佛教心理學、佛教倫理學三篇。從民國六年起,國立北京大學在哲學門設了「印度哲學」的教科,許丹、梁漱溟相繼續的講授,梁氏於七年十月間,印布所著的《印度哲學概論》,分印土各宗概略、本體論、認識論、世間論四編。立在哲學家地位,來研究佛法同佛法以前的印度學派,算是從此開端了。

  至於整理國故的事業,也到嚴複介紹西洋哲學的時期,才漸漸傾向哲學方面。這因為民國紀元前十八年,中國為日本所敗,才有一部分學者省悟中國的政教實有不及西洋各國處,且有不及維新的日本處,於是基督教會所譯的,與日本人所譯的西洋書,漸漸有人肯看,由應用的方面,引到學理的方面,把中國古書所有的學理來相印證了。

  那時候在孔子學派上想做出一個「文藝復興」運動的,是南海康有為。他是把進化論的理論應用在公羊春秋的據亂、升平、太平三世,同《小戴記禮運》篇的小康大同上。他所著的《大同書》,照目錄上是分作十部:甲部,入世界,觀眾苦。乙部,去國界,合大地。丙部,去級界,平民族。丁部,去種界,同人類。戊部,去形界,各獨立。己部,去家界,為天民。庚部,去產界,公生業。辛部,去亂界,治太平。壬部,去類界,愛眾生。癸部,去苦界,至極樂。已經刊佈的,止有甲乙兩部,照此例推,知道從乙部到壬部,都是他理想的制度。甲部與癸部,是理論。他在甲部的第一章說:「有生之徒,皆以求樂免苦而已,無他道矣。其有迂其途,假其道,曲折以赴,行苦而不厭者,亦以求樂而已。雖人之性有不同乎!而可斷斷言之曰,人道無求苦去樂者也。立法創教,令人有樂而無苦,善之善者也。能令人樂多苦少,善而未盡善者也。令人苦多樂少,不善者也。」他的人生觀是免苦求樂。但是他不主張利己主義,因為見了他人的苦,自己一定不能樂了,因為「人有不忍之心」。他也不主張精神上的樂,可以抵償物質上的苦,所以他說:「人生而有欲,天之性哉!欲無可盡則常節之。欲可近盡,則願得之。近盡者何?人人之所得者,吾其不欲得之乎哉?其不可得之也,則恥不比於人數也。其能得之也,則生人之趣應樂也。生人之樂趣,人情所願欲者何?口之欲美飲食也;居之欲美宮室也;身之欲美衣服也;目之欲美色也;鼻之欲美香澤也;耳之欲美音聲也;行之欲靈捷舟車也;用之欲使美機器也;知識之欲學問圖書也;游觀之欲美園林山澤也;體之欲無疾病也;養生送死之欲無缺也;身之欲遊戲登臨,從容暇豫,嘯傲自由也;公事大政之欲預聞預議也;身世之欲無牽累壓制而超脫也;名譽之欲彰徹大行也;精義妙道之欲入於心耳也;多書,妙畫,古器,異物之欲羅於眼底也;美男妙女之欲得我意者而交之也;登山臨水,泛海升天之獲大觀也。」(《大同書》甲部六六頁至六七頁)看物質上與精神上的快樂,都是必需的;他也不主張厭世主義,要脫世間的苦,求出世間的樂,他說:「亂世之神聖仙佛,凡百教主,皆苦矣哉!而尚未濟也。豈若大同之世,太平之道,人人無苦患,不勞神聖仙佛之普度。而人人皆神聖仙佛,不必複有神聖仙佛。」他所主張的是創立一種令人有樂無苦的制與教,在地上建設天國,那時候就是「太平之世,性善之時」。這種主張,是以「不忍之心」為出發點的。他說:「夫見見覺覺者,形聲於彼,傳送於目耳;衝動於魂氣。淒悽愴愴,襲我之陽;冥冥岑岑,入我之陰;猶猶然而不能自已者,其何朕耶?其歐人所謂以太耶?其古所謂不忍之心耶?其人皆有此不忍之心耶?寧我獨有耶?」又說:「天者,一物之魂質也;人者,亦一物之魂質也。雖形有大小,而其分浩氣於太元,挹涓滴于大海,無以異也。……無物無電,無物無神。夫神者,知氣也,魂知也,精爽也,靈明也,明德也,數者,異名而同實。有覺知則有吸攝;磁石猶然,何況於人?不忍者,吸攝之力也。故仁智同藏而智為先;仁智同用,而仁為貴矣」。(甲部五頁至六頁)他以快樂為人生究竟的目的,以同情為道德的起源,很有點像英國功利論的哲學。

  方康氏著《大同書》的時候,他的朋友譚嗣同著了一部《仁學》。康氏說「以太」,說「電」,說「吸攝」,都作為「仁」的比喻;譚氏也是這樣。康氏說「去國界」、「去級界」等等,譚氏也要去各種界限。這是相同的。但譚氏以華嚴及莊子為出發點,以破對待為論鋒,不注意于苦樂的對待,所以也沒有說去苦就樂的方法。他的《仁學》,有界說二十七條。就中最要的:(一)「仁以通為第一義。以太也,電也,心力也,皆指出所以通之具。」(三)「通有四義:中外通,多取其義於春秋,以太平世大小遠近若一,故也。上下通,男女內外通,多取其義于易,以陽下陰吉,陰下陽吝,泰、否之類是也。人我通,多取其義於佛經,以無人相,無我相,故也。」(七)「通之象為平等。」(八)「通則必尊靈魂;平等則體魄可為靈魂。」(十一)「仁為天地萬物之源,故惟心,故惟識。」(十三)「不生不滅,仁之體。」(十七)「仁,一而已,凡對待之詞,皆當破之。」他的破對待的說明:「對待生於彼此;彼此生於有我。我為一,對我者為人則生二。人我之交則生三。參之,伍之,錯之,綜之。朝三而暮四,朝四而暮三,名實未虧,而愛惡因之。由是大小,多寡,長短,久暫,一切對待之名,一切對待之分別,殽然哄然。其瞞也,其自瞞也,不可以解矣。然而有瞞之不盡者,偶露端倪,所以示學人以路也。一夢而數十年月也。一思而無量世界也。尺寸之鏡,無形不納焉。銖兩之腦,無物不志焉。……虛空有無量之星日,星日有無量之虛空,可謂大矣;非彼大也,以我小也。有人不能見之微生物,有微生物不能見之微生物,可謂小矣;非彼小也,以我大也。何以有大?比例於我小而得之。何以有小,比例於我大而得之。然則但無我見,世界果無大小矣。多寡,長短,久暫,亦複如是。疑以為幻,雖我亦幻也。何幻非真?何真非幻?真幻亦對待之詞,不足疑對待也。驚以為奇,而我之能言,能動,能食,能思,不更奇乎?何奇非庸?何庸非奇?庸奇又對待之詞,不足驚對待也。」(二十頁)他的不生不滅的說明:「不生不滅有征乎?曰彌望皆是也。如向所言化學諸理,窮其學之所至,不過析數原質而使之分,與並數原質而使之合,用其已然而固然者,時其好惡,劑其盈虛,而以號曰某物某物,如是而已。豈竟能消滅一原質,與別創造一原質哉?」(十二至十三頁)又說:「今夫我何以知有今日也,比于過去未來而知之。然而去者則已去,來者又未來,又何知有今日?迨乎我知有今日,則固已逝之今日也。過去獨無今日乎?乃謂曰過去。未來獨無今日乎?乃謂之曰未來。今日則為今日矣,乃閱明日,則不謂今日為今日。閱又明日,又不謂明日為今日。日析為時,時析為刻,刻析為分,分析為秒忽。秒忽隨生而隨滅;確指某秒某忽為今日,確指某秒某忽為今日之秒忽,不能也。昨日之天地,物我據之以為生,今日則皆滅。今日之天地,物我據之以為生,明日則又滅。不得據今日為生,即不得據今日為滅。故曰,生滅,即不生不滅也」。(十八至十九頁)舉這幾條例,可見他的哲理,全是本于莊子與華嚴了。他主張破對待,主張平等,所以他反對名教,反對以淫殺為絕對的惡,反對三綱。他主張通,所以反對閉關,反對國界,反對寧靜安靜,反對崇儉。他在那時候,敢出這種「沖決網羅」的議論,與尼采的反對基督教奴隸道德差不多了。

  他的界說道:「凡為仁學者,于佛書當通華嚴及心宗、相宗之書。於西書當通新約及算學、格致、社會學之書。于中國當通《易》、《春秋》、《公羊傳》、《論語》、《禮記》、《孟子》、《莊子》、《墨子》、《史記》,及陶淵明,周茂叔、張橫渠、陸子、王陽明、王船山、黃梨洲之書。」(廿五)又說:「算學雖不深,而不可不習幾何學,蓋論事辦事之條段在是矣。」(廿六)又說:「格致即不精,而不可不知天文、地輿、全體、心靈四學,蓋群學群教之門徑在是矣。」(廿七)那時候西洋輸入的科學,固然很不完備,但譚氏已經根據這些科學,證明哲理,可謂卓識。仁學第二十四頁:「難者曰『子陳義高矣,既己不能行,而滔滔為空言,複事益乎?』曰,吾貴知不貴行也。知者,靈魂之事也。行者,體魄之事也。……行有限而知無限。……且行之不能及知,又無可如何之勢也。手足之所接,必不及耳目之遠;記性之所含,必不及悟知之廣;權尺之所量,必不及測量之確;實事之所麗,必不及空理之精;夫孰能強易之哉?」也能說明哲學與應用科學不同的地方。

  與康、譚同時有平陽宋恕,錢唐夏曾佑兩人,都有哲學家的資格。可惜他們所著的書,刊佈的很少。宋氏止刊佈《卑議》四十六篇,都是論政事的。他的自序印行緣起說:「孟氏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其有願行不忍人之政者乎?其甯無取於斯議焉?」他在《卑議》中說:「儒家宗旨,一言以蔽之,曰『抑強扶弱』。法家宗旨,一言以蔽之,曰『抑弱扶強』。洛閩講學,陽儒陰法。」(賢隱篇洛閩章第七)又說:「洛閩禍世,不在談理,而在談理之大遠乎公。不在講學,而在講學之大遠乎實。」他的自敘說:「儒術之亡,極于宋元之際。神州之禍,極于宋元之際。苟宋元陽儒陰法之說一日尚熾,則孔孟忠恕仁義之教一日尚阻。」可見他也是反對宋元煩瑣哲學,要在儒學裡面做「文藝復興」的運動。他在變通篇救慘章說:「赤縣極苦之民有四,而乞人不與焉。一曰童養媳,一曰娼,一曰妾,一曰婢。」他說娼的苦:「民之無告於斯為極,而文人乃以宿娼為雅事,道學則斥難婦為淫賤。……故宿娼未為喪心,文人之喪心,在以為雅事也。若夫斥為淫賤,則道學之喪心也。」在同仁章說:「今國內深山窮穀之民多種,世目之曰黎,曰苗,曰猺,曰獠,被以醜名,視若獸類。……今宜於官書中,削除回,黎,苗,猺,獠等字樣,一律視同漢民。」又在自敘說:「更卑於此,吾弗能矣。非弗能也,誠弗忍也。夫彼陽儒陰法者流,寧不自知其說之殃民哉?然而苟且圖富貴,不恤以筆舌驅其同類於死地,千萬億兆乃至恒河沙數者,其惻隱絕也。今恕日食動物,此於佛徒,惻隱微矣。然此弗忍同類之忱,自幼至今,固解莫解,安能絕也?嗟乎!行年將三十矣(作自序時,民國紀元前二十一年)。又三十年,則且老死。雜報如家,人天如客,輪轉期邇,栗栗危懼。區區惻隱,于仁全量,如一滴水與大海較,夫又安可絕也?夫又安可絕也?」可見他的理想,也是以同情為出發點。《卑議》以外的著作,雖然不可見,大略也可推見了。

  夏氏是一個專門研究宗教的人,有給楊文會一封信:「弟子十年以來,深觀宗教。流略而外,金頭、五頂之書,基督天方之學,近歲粗能通其大義,辨其徑途矣。惟有佛法,法中之王,此語不誣,至今益信。而茲道之衰,則實由禪宗而起。明末,唯識宗稍有述者,未及百年,尋複廢絕。然衰于支那而盛於日本。近來書冊之東返者不少,若能集眾力刻之,移士夫治經學、小學之心以治此事,則于世道人心當有大益。……近來國家之禍,實由全國人民不明宗教之理之故所致;非宗教之理大明,必不足以圖治也,至於出世,更不待言矣。又佛教源出婆羅門,而諸經論言之不詳。即七十論,十句義,亦只取其一支,非其全體。而婆羅門亦自秘其經,不傳別教。前年英人穆勒,始將四韋馱之第一種,譯作英文;近已買得一份,分四冊;二梵,二英。若能譯之以行於世,則當為一絕大因緣。又英人所譯印度教派,與中土奘師所傳者不異。惟若提子為一大宗,我邦言之不詳,不及數論勝論之夥。又言波商羯羅源出於雨眾,將佛教盡滅之,而為今日現存婆羅門各派之祖。此事則支那所絕不知者。」(見楊文會《等不等觀雜錄》卷六)即此一信,也看得出研究範圍的廣,與用工的久了。但是他至今沒有發佈他所研究的宗教哲學,他的著作,已經刊佈的,止有《中國歷史教科書》三冊。今把這三冊裡面,稍近哲理的話,摘抄一點。

  第一篇《世界之始》說:「人類之生,決不能謂其無所始。然其所始,說各不同,大約分為兩派:古言人類之始者為宗教家;今言人類之始者為生物學家。宗教家者,隨其教而異;各以其本群最古之書為憑。……詳天地剖判之形,元祖降生之事。……無一同者。昔之學人篤於宗教,每多出主入奴之意。今幸稍衰,但用以考古而已。至於生物學者,創於此百年以內,最著者英人達爾文之種源論。」(第一篇第一頁)

  「五行至禹而傳」說:「包犧以降,凡一代受命,必有河圖。……蓋草昧之時,為帝王者,不能不托神權以治世,故必受河圖以為天命之據。且不但珍符而已,圖書均有文字《河圖洛書》,列治國之法,與《洪範》等,惜其書不傳,惟《洪范》存於世。五行之說,殆為神州學術之質幹。『鯀湮洪水,汩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範九疇;彝倫攸,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範九疇,彝倫攸敘。』其諸西柰山之石版與?」(第一篇三十二頁)

  「孔子以前之宗教」說:「孔子一身,直為中國政教之源。……然欲考孔子之道術,必先明孔子道術之淵源。孔子者,老子之弟子也。孔子之道,雖與老子殊異,然源流則出於老,故欲知孔子者不可不知老子。然老子生於春秋之季,欲知老子,又必知老子以前天下之學術若何。老子以前之學術明,而後老子之作用乃可識。老子之宗旨見,而後孔子之教育乃可推。至孔子教育之指要,既有所窺,則自秦以來,直至目前,此二千餘年之政治盛衰,人材升降,文章學問,千枝萬條,皆可燭照而數計矣。」(八十四頁)「鬼神術數之事,今人不能不笑古人之愚。然非愚也。蓋初民之意,觀乎人類,無不各具知覺。然而人之初生,本無知覺者也,其知覺不知何自而來。人之始死,本有知覺者也,其知覺又不知從何而去。於是疑肉體之外,別有一靈體存焉。其生也,靈體與肉體相合而知覺顯。其死也,靈體與肉體相分而知覺隱。有隱顯而已,無存亡也。於是有人鬼之說。既而仰觀於天,日月升沉,寒暑迭代,非無知覺者所能為也,於是有天神之說。俯觀乎地,出雲雨,長草木,亦非無知覺者所能為也,於是有地祗之說。人鬼,天神,地祗,均以生人之理推之而已。其他庶物之變,所不常見者,則謂之物魅,亦以生人之理推之而已。此等思想,太古已然。逮至算術既明,創為律曆、天文,諸事漸可測量。推之一二事而合,遂謂推之千萬事而無不合,乃創立法術,以測未來之事,而術數家興。」

  「新說之漸」說:「鬼神術數之學,傳自炎黃,至春秋而大備。然春秋之時,人事進化,駸駸有一日千里之勢;鬼神術數之學,不足以牢籠一切。春秋之末,明哲之士,漸多不信鬼神術數者。……至於老子,遂一洗古人之面目。九流百家,無不源於老子。」

  「老子之道」說:「老子之書,於今俱在。討其義蘊,大約以反復申明鬼神術數之誤為宗旨。『萬物芸芸,各歸其根;歸根則靜,是謂覆命。』是知鬼神之情狀,不可以人理推,而一切禱祀之說破矣。『有物渾成,先天地生。』則知天地、山川、五行、百物之非原質,不足以明天人之故,而占驗之說廢矣。『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則知禍福純乎人事,非能有前定者,而天命之說破矣。鬼神、五行,前定既破,而後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宮、清廟,明堂辟雝之制,衣裳、鐘鼓、揖讓,升降之文之更不足言也。雖然,老子為九流之初祖,其生最先。凡學說與政論之變也,其先出之書,所以矯前代之失者,往往矯枉過正。老子之書,有破壞而無建立,可以備一家之哲學,而不可以為千古之國教,此其所以有待於孔子與?」

  「孔子之異聞」說:「蓋自上古至春秋,原為鬼神術數之時代;乃合蚩尤之鬼道,與黃帝之陰陽以成之,皆初民所不得不然。至老子驟更之,必為天下所不許,書成身隱,其避禍之意耶?孔子雖學於老子,而知教理太高,必與民知不相適而廢。於是去其太甚,留其次者,故去鬼神而留術數。《論語》言:『未知生,焉知死?』又言:『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即其例也。然孔子所言雖如此,而社會多數之習,終不能改,至漢儒乃以鬼神術數之理解經。」

  「墨子之道」說:「其學與老子、孔子同出於周之史官,而其說與孔子相反。惟修身、親士,為宗教所不可無,不能不與孔子同。其他則孔子親親,墨子尚賢。孔子差等,墨子兼愛。孔子繁禮,墨子節用。孔子重喪,墨子節葬。孔子說天,墨子天志。孔子遠鬼,墨子明鬼。孔子正樂,墨子非樂。孔子知命,墨子非命。孔子尊仁,墨子貴義。殆無一不與孔子相反。然求其所以然之故,亦非墨子故為與孔子相戾;特其中有一端不同,而諸端遂不能不盡異。宗教之理,如算式然,一數改則各數盡改。『墨子學於孔子,以為其禮煩擾而不悅;厚葬糜財而貧民;服傷生而害事。』《淮南子》喪禮者,墨子與孔子不同之大原也。儒家喪禮之繁重,為各宗教所無;然儒家則有精理存焉。儒家以君父為至尊無上之人,以人死為一往不返之事。以至尊無上之人,當一往不返之事,而孝又為政教全體之主綱,喪禮烏得而不重?墨子既欲節葬,必先明鬼(有鬼神,則身死,猶有其不死者存,故喪可從殺〈簡〉。天下有鬼神之教,如佛教,耶教,回教,其喪禮無不簡略者)。既設鬼神,則宗教為之大異。有鬼神,則生死輕,而遊俠犯難之風起,異乎儒者之尊生。有鬼神,則生之時暫,不生之時常,肉體不足計,五倫不足重,而平等兼愛之義伸,異乎儒者之明倫。其他種種異義,皆由此起,而孔、墨遂成相反之教焉。」

  「三家總論」:「老、孔、墨三大宗教,皆起于春秋之季,可謂奇矣。抑亦世運之有以促之也。其後孔子之道,成為國教,道家之真不傳(今之道家皆神仙家),墨家遂亡。興亡之故,固非常智所能窺;然亦有可淺測之者。老子於鬼神、術數,一切不取者也。其宗旨過高,非神州之人所解;故其教不能大。孔子留術數而去鬼神,較老子為近人矣;然仍與下流社會不合,故其教只行於上等人,而下等人不及焉。墨子留鬼神而去術數,似較孔子更近;然有天志而無天堂之福,有明鬼而無地獄之罪,是人之從墨子者苦身焦思而無報;違墨子者,放辟邪侈而無罰也;故上下之人均不樂之,而其教遂亡。至佛教西來,兼孔、墨之長,而去其短;遂大行於中國,至今西人皆以中國為佛教國也。」

  第二篇《秦於中國之關係》:「秦政之尤大者則在宗教。始皇之相為李斯,司馬遷稱『斯學帝王之術于荀子』。……荀子出於仲弓,其實乃孔門之別派也。觀荀子非十二子篇,子思、孟子、子游、子夏,悉加醜詆。而己所獨揭之宗旨,乃為性惡一端。夫性既惡矣,則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間其天性本無所謂忠孝慈愛者;而弑奪殺害,乃為情理之常。于此而欲保全秩序,舍威刑劫制,末由矣。本孔子專制之法,行荀子性惡之旨,在上者以不肖待其下,無複顧惜;在下者以不肖自待,而蒙蔽其上。自始皇以來,積二千餘年,國中社會之情狀,猶一日也。社會若此,望其乂安,自不可得……不能不歎秦人擇教之不善也。然秦之宗教,不專於儒,大約雜采其利己者用之。神仙之說,起於週末,言人可長生不死,形化上天,此為言鬼神之進步。而始皇頗信其說,盧生、徐市之徒,與博士、諸生並用。中國國家,無專一之國教;孔子,神仙,佛,以至各野蠻之鬼神,常並行于一時一事之間;殆亦秦人之遺習與?」

  「儒家與方士之糅合」說:「觀秦漢時之學派,其質幹有三:一、儒家,二、方士,三、黃老,一切學術,均以是三者離合而成之。……因儒家尊君,君者,王者之所喜也。方士長生,生者亦王者之所喜也。二者既同為王者之所喜,則其勢必相妒;於是各盜敵之長技以謀獨擅;而二家之糅合成焉。」

  「儒家與方士分離即道教之原始」說:「鬼神術數之事,雖暫為儒者所不道,而此歡迎鬼神術數之社會,則初無所變更。故一切神怪之譚,西漢由方士併入儒林;東漢再由儒林分為方術,於是天文,風角,河洛,風星之說,乃特立於六藝之外,而自成一家。後世相傳之奇事靈跡,全由東漢人開之。……及張道陵起,眾說乃悉集于張氏,遂為今張天師之鼻祖,然而與儒術無與矣。」

  「三國末社會之變遷」說:「循夫優勝劣敗之理,服從強權,遂為世界之公例。威力所及,舉世風靡,弱肉強食,視為公義。於是有具智仁勇者出,發明一種抵抗強權之學說,以扶弱而抑強。此宗教之所以興,而人之所以異於禽善也。佛教、基督教,均以出世為宗,故其反抗者在天演。神州孔墨皆詳世法,故其教中,均有捨身救世之一端。雖儒俠道違,有如水火;而此一端,不能異也。顧其為道,必為秉強權者之所深惡,無不竭力以磨滅之。曆周秦至魏晉,垂及千年,上之與下,一勝一負,有如回瀾。至司馬氏而後磨滅殆盡。其興亡之故,中國社會至大之原因也。」

  看所引幾條,夏氏宗教哲學的大意,也可見一斑了。

  這時代的國學大家裡面,認真研究哲學,得到一個標準,來批評各家哲學的,是余杭章炳麟。章氏自敘「思想變遷之跡」道:「少時治經,謹守樸學;所疏通證明者,在文字器數之間。雖嘗博觀諸子,略識微言,亦隨順舊義耳。遭世衰微,不忘經國;尋求政術,曆覽前史;獨于荀卿、韓非所說,謂不可易。自餘閎眇之旨,未暇深察。繼閱佛藏,涉獵『華嚴』,『法華』,『涅槃』諸經,義解漸深,卒未窺其究竟,及囚系上海,三歲不覿;專修慈氏世親之書。此一術也,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終。從入之途,與平生樸學相似;易於契機。解此以還,乃達大乘深趣。私謂釋迦玄言,出過晚周諸子,不可計數;程朱以下,尤不足論。既出獄,東走日本……旁覽彼土所譯希臘、德意志哲人之書,時有概述鄔波尼沙陀及吠檀多哲學者,言不能詳。因從印度學士諮問。梵土大乘已亡,『勝論數論』傳習亦少;惟吠檀多哲學,今所盛行。其所稱述,多在常聞之外。以是數者,格以大乘,霍然察其利病,識其流變。……卻後為諸生說莊子,問以郭義敷釋,多不愜心;旦夕比度,遂有所得。端居深觀而釋『齊物』,乃與『瑜珈』、『華嚴』相會。所謂『摩尼現光,隨見異色』;『因陀帝網,攝入無礙』;獨有莊生明之,而今始探其妙。千載之秘,睹於一曙。次及荀卿、墨翟,莫不抽其微言。以為仲尼之功,賢於堯舜,其玄遠終不敢望老莊矣。癸甲之際,厄于龍泉;始玩爻象,重籀《論語》,明作易之憂患,在於生生;生道濟生,而生終不可濟;飲食興訟,旋複無窮;故惟文王為知憂患,惟孔子為知文王。《論語》所說,理關盛衰;趙普稱半部治天下,非盡唐大無驗之談。又以莊證孔,而耳順,絕四之指,居然可明;知其階位卓絕,誠非功濟生民而已。至於程、朱、陸、王諸儒,終未足以厭望。頃來重繹莊書,眇覽『齊物』,芒刃不頓,而節族有間。凡古近政俗之消息,社會都野之情狀,華梵聖哲之義諦,東西學人之所說,拘者執著而鮮通,短者執中而居間;卒之魯莽滅裂,而調和之效,終未可睹。……余則操齊物以解紛,明天倪以為量;割制大理,莫不孫順。程、朱、陸、王之儔,蓋與王弼、蔡謨、孫綽、李充伯仲;今若窺其內心,通其名相,雖不見全象,而謂其所見之非象則過矣。世故有疏通知遠,好為玄談者;亦有文理密察,實事求是者;及夫主靜居敬,皆足澄心;欲當為理,宜於宰世。苟外能利物,內以遣憂,亦各從其志爾。漢宋爭執,焉用調人?喻以四民,各勤其業;瑕釁何為而不息乎?下至天教,執耶和華為造物主,可謂迷妄,然格以天倪,所誤特在體相;其由果尋因之念,固未誤也。諸如此類,不可盡說。執著之見,不離天倪;和以天倪,則妄自破而紛亦解。所謂『無物不然,無物不可』;豈專為圓滑,無所裁量者乎?自揣生平學術,始則轉俗成真,終乃回真向俗。」(《菿漢微言》末節)他在哲學上的主張,說得很明白了。

  他對於佛教各宗,除密宗、淨土宗外,雖皆所不棄,而所注重的是法相。與鐵錚書:「支那德教,雖各殊途;而根源所在,悉歸於一:曰『依自不依他耳』。上自孔子,至於孟、荀,性善性惡,互相鬩訟。訖宋世,則有程、朱。與程、朱立異者,複有陸、王。與陸、王立異者,複有顏、李。雖虛實不同,拘通異狀;而自貴其心,不以鬼神為奧主,一也。佛教行於中國,宗派十數;而禪宗為盛者,即以自貴其心,不援鬼神,與中國心理相合。故僕於佛教,獨淨土、秘密二宗,有所不取;以其近於祈禱,猥自卑屈,與勇猛無畏之心相左耳。雖然,禪宗誠斬截矣,而末流沿習,徒事機鋒;其高者止於堅定,無所依傍;顧於惟心勝義,或不瞭解;得其事而造其理,是不能無缺者。是故推見本原,則以法相為其根核。法相、禪宗,本非異趣。達摩初至,即以『楞伽』傳授,惜其後惟學『金剛般若』,而於法相漸疏、惟永明略有此意。今欲返古複始,則『楞伽』七卷,正為二宗之通郵。……然僕所以獨尊法相者,則自有說。蓋近世學術漸趨實事求是之塗,自漢學諸公,分條析理遠非明儒所企及。逮科學萌芽,而用心益複縝密矣。是故法相之學,於明代則不宜;於近代則甚適;由學術所趨然也。」他本來深於詁言之學,又治唯識;所以很重名學。作「原名」,用唯識來解釋荀子正名與墨經;又用因明與墨經及西洋名學相比較,說:「大秦與墨子者,其量皆先喻體,後宗。先喻體者,無所容喻依,斯其短于因明。」章氏的哲學,以唯識為基礎,以齊物論為作用,所以他不贊成單面樂觀的進化論,唱「俱分進化論」。說:「進化之所以為進化者,非由一方直進,而必由雙方並進,專舉一方,惟言智識進化可耳。若以道德言,則善亦進化,惡亦進化。若以生計言,則樂亦進化,苦亦進化。」

  章氏說:「仁為惻隱,我愛所推;義為羞惡,我慢所變。」(《菿漢微言》)又說:「有我愛,故貪無厭;有我慢,故求必勝於人。」(《國故論衡》辨性上)承認我愛我慢,都有美惡兩面。但因為我慢是西洋學者所不注意的,所以特別提出,說:「希臘學者括人心之所好,而立真善美三,斯實至陋之論。人皆著我,則皆以為我勝於他,而好勝之念見之為爭。」(《文錄》五,《五無論》)所以他的辨性篇,雖然說:「孟荀二家,皆以意根為性;意根,一實也,愛慢悉備,然其用之異形,一以為善,一以為惡,皆韙也。」但《五無論》又說:「性善之說,不可堅信。人心好爭,根於我見。」他所以取荀卿、韓非。

  他說:「圓成實自性之當立」,「偏計所執自性之當遣」,「有智者所忍可」。「惟此依他起自性者,介乎有與非有之間,則識之殊非易易。自來哲學宗教諸師其果于建立本體者……於非有中起增益執。……其果於遮遣空名者……於幻有中起損減執。……此二種邊執之所以起者,何也?由不識依他起自性而然也。」他用這個標準,來提倡第一義,所以說:「欲建立宗教者,不得于萬有之中,而計其一為神;亦不得于萬有之上,而虛擬其一為神。」又說:「今之立教,惟以自識為宗。識者雲何?真如即是惟識實性,所謂圓成實也。而此圓成實者,太沖無象,欲求趨入,不得不賴依他。逮其證得圓成,則依他亦自除遣。」

  (《建立宗教論》)所以他又有人無我論,五無論(無政府,無聚落,無人類,無眾生,無世界)(以上均見《文錄》第四)。

  但是他以齊物論為作用,又時取「隨順有邊」之法。看國內基督教會的流布,在日本時,見彼方學者稗販歐化的無聊,所以發矯枉的議論。如無神論,國家論,四惑論(一、公理,二、進化,三、惟物,四、自然)等。他說:「佛家既言惟識,而又力言無我;是故惟物之說有時亦為佛家所采。……其以物為方便,而不以神為方便者,何也?惟物之說,猶近平等,惟神之說,則與平等絕遠也。」所以他作《無神論》。(《文錄》四)他又以執名的比執相為劣。所以說:「世之恒言,知相知名者謂智;獨知相者謂之愚。蠕生之人,五識於五塵,猶是也;以不具名故,意識鮮通於法。然諸有文教者,則執名以起愚,彼蠕生者猶舍是。一曰征神教;……二曰征學術;……三曰征法論;……四曰征位號;……五曰征禮俗;……六曰征書契;……」(《國故論衡》辨性下)他又說:「天下無純粹自由,亦無純粹不自由。」「自利性與社會性,殊而一」(《讀佛典雜記》),都是破執著的。

  他又作訂孔,道本,道微,原墨,通程,議王,正顏等(均見《檢論》),都可當哲學史的材料。他說王守仁是「剴切」,不是「玄遠」。說顏元所學「務得皮膚,而總 之用微」。都是卓見。他那《菿漢微言》的上半卷,用「唯識」證明《易》、《論語》、《孟子》、《莊子》的玄言,也都很有理致,不是隨意附會的。

  凡一時期的哲學,常是前一時期的反動,或是再前一時期的復活,或是前幾個時期的綜合,所以哲學史是哲學界重要的工具。這五十年中,沒有人翻譯過一部西洋哲學史,也沒有人用新的眼光來著一部中國哲學史,這就是這時期中哲學還沒有發展的徵候。直到距今四年前,績溪胡適把他在北京大學所講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刊佈出來,算是第一部新的哲學史。胡氏用他實驗哲學的眼光,來敘述批評秦以前的哲學家,最注重的是各家的辯證法,這正是從前讀先秦哲學書者所最不注意的。而且他那全卷有系統的敘述,也是從前所沒有的。

  胡氏又著有《墨子哲學》與《墨子小取篇新詁》,全是證明墨子的辯證法的。同時新會梁啟超著《墨子學案》一部,也是墨家論理學占重要部分。

  照上文所敘的看起來,我們介紹西洋哲學,整理固有哲學,都是最近三十年間的事業。成績也不過是這一點。要做到與古人翻譯佛典,發揮理學的一樣燦爛,應當什麼樣努力?不想到當這個時代,對於我們整理固有哲學的要求,不但國內,就是西洋學者,也有這種表示。杜威在民國九年北京大學開學式的演說,提出媒合東西文化問題。又在北京大學哲學研究會說:「西方哲學偏于自然的研究;東方哲學,偏於人事的研究;希望調劑和合。」(《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二三〇頁)中國學者到歐美去遊歷,總有人向他表示願意知道中國文化的誠意。因為西洋人對於他們自己的文化,漸漸兒有點不足的感想,所以想研究東方文化,做個參考品。最近……梁漱溟發佈了一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是他深研這個問題以後的報告。他對東西文化之差別,下個結論道:「西方文化,是以意欲向前要求為其根本精神的;中國文化,是以意欲自為調和持中為其根本精神的;印度文化,是以意欲反身向後要求為其根本精神的。」又對於三方面的人生哲學,下個結論道:「西洋生活,是直覺運用理智的;中國生活,是理智運用直覺的;印度生活,是理智運用現量的。」他是斷定這三種不同的文化,是不能融合的,「最妙是隨問題轉移而變其態度。」他說:「西洋文化的勝利,只在其適應人類目前的問題。而中國文化,印度文化,在今日的失敗……就在不合時宜罷了。……第一路走到今日,病痛百出;今世人都想拋棄他,而走這第二路。……中國文化復興之後,將繼之以印度文化。於是古文明之希臘、中國、印度三派,竟於三期間次第重現一遭。」他又決定我們中國人現在應持態度道:「第一,要排斥印度的態度,絲毫不能容留。第二,對於西方文化,是全盤承受。……第三,批評的把中國原來態度重新拿出來。」

  文化問題,當然不但是哲學問題,但哲學是文化的中堅。梁氏所提出的,確是現今哲學界最重大的問題;而且中國人是處在最適宜於解決這個問題的地位。我們要想解決他,是要把三方面的哲學史細細檢察,這三種民族的哲學思想,是否絕對的不能並行?是否絕對的不能融合?梁氏所下的幾條結論,當然是他一個人一時的假定,引起我們大家研究的興趣的。我所以介紹此書,就作為我這篇《五十年來中國之哲學》的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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