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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蘭普來西氏是史學界的革新者,他分歷史為五個階段:(一)符號時代,(二)雛型時代,(三)沿習時代,(四)個性時代,(五)主觀時代。符號時代,是人類意識最蒙昧,幾沒有多大的分別。如中國文字上一二三亖(四)等指事的文,又如各民族圖畫上的幾何形。人與人的關係,就是共同生活,饑了就食,倦了就寢,並沒有何等有機的社會組織。雛型時代,就進一步,有一種類別的意識。如中國或埃及的象形文,鳥、獸、蟲、魚,各就它們一類中共有的特點表現出來。在社會上,自圖騰以至於宗法,自漁獵以至於農工商業,漸成分工的組織。沿習時代,是一種停滯的意識,承雛型時代的習慣,變本加厲,不求其所以然。如中國文字由小篆變為楷書,詩文上的擬古,圖畫上的摹仿。在社會上,貴族與平民、公民與奴隸、男與女、資本家與工人,都不考求他們的成立的因由,而確認為天然不平等的階級,沒有改變的可能。個性時代,就又進一步。如圖畫上之寫真,每一個人的面目,不能移到別一人。人人有「人各自由」之觀念,人人有自尊人格的氣概。平民與貴族爭,有法國的革命;奴隸與公民爭,有林肯的放黑奴;女子與男子爭,有各種婦女運動;工人與資本家爭,有社會主義;無一非人權的意識所表現。主觀時代,為我見的擴大。是孟子「萬物皆備於我」的「我」,菲希德「我與非我」的哲學的「我」,並非為小己的競爭生存著想,而以全體人類為一大「我」。「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伊尹樂堯舜之道,思天下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納諸溝中。」「人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鰥寡廢疾皆有所養。」「人人各盡所能,各取所需。」這是社會主義者理想的世界,將要待人類文化更進時始能實現的(因蘭氏所舉例證,我已記不清楚,篋中又無書可檢,用己意說明,不知道失了蘭氏本意沒有)。蘭氏依此主張,著《德意志史》,那時候已出二十餘本,尚未到現代,蘭氏旋於一九一四年逝世。

  蘭氏所創設的文明史與世界史研究所,除蘭氏外,尚有史學教授六七人,學生在三四年級被允許入所研究者,那時約四百人。我以外國學生,不拘年級,亦允入所,並在蘭氏所指導的一門中練習。他的練習法,是每一學期中,提出有系統的問題一組,每一問題,指定甲、乙二生為主任,每兩星期集會一次,導師主席。甲為說明的,乙為反駁的或補充的,其他丙、丁等為乙以後的補充者,最後由導師作結論。進所諸生,除參加此類練習班外,或自由研究,或預備博士論文,都隨便。

  蘭氏講史,最注重美術,尤其造形美術,如雕刻、圖畫等。彼言史前人類的語言、音樂均失傳,惟造形美術尚可於洞穴中得之,由一隅反三隅,可窺見文化大概。研究所中搜集各地方兒童圖畫甚多,不但可考察兒童心理,且可與未開化人對照。

  孔氏所主持的中國文史研究所,也有練習班,我也參加。孔氏曾任我國譯學館教員,通梵文,常用印度寓言與中國古書相對照,頗有新義。

  來比錫大學禮堂中正面的壁畫,為本地美術家克林該所繪。左部畫一裸體而披藍衫的少女,有各民族雛形的人物環拱著,這是希臘全部文化的象徵。中部畫多數學者,而以伯拉圖及雅裡士多德為中堅,伯氏著玄衣而以一手指天,為富於理想的象徵。雅氏著白衣而以一手指地,為創設實證科學的象徵。右部畫亞力山大率群臣向左邁進,為希臘人權威的象徵。克氏又采選意大利各種有色的文石雕一音樂大家貝多汶坐像,設在美術館庭中。

  此地美術館,以圖畫為主,當然不及柏林、明興等處美術館的富有,但自文藝復興以後的諸大家,差不多都有一點代表作品,尤其爾時最著名的印象派作家李勃曼,因曾寓此城,所陳列作品較多。其第三層將各國美術館所收藏之名畫,購其最精的照片,依時代陳列,閱者的印象雖不及目睹原本的深刻,然慰情聊勝無。我常想,我們將來設美術館,于本國古今大家作品而外,不能不兼收外國名家作品。但近代作品或可購得,而古代作品之已入美術館的,無法得之,參用陳列照片的方法,未嘗不可採用。

  美術館外尚有一民族學博物館,館長符來氏(Wöller),即在大學講民族學者,我亦曾往聽講,其中所搜非洲人材料較多且精,因符來氏曾到該地。中、日亦列入,我亦曾助館員說明中國物品。

  有一花園名曰椰園(Palmgarten),因園中有一玻璃房,專培養熱帶植物。有一演奏廳,於星期日午後及晚間奏音樂,我常偕同學往聽。德國音樂名家最多,普通人多能奏鋼琴或提琴者,我也受他們的音(影)響,曾學鋼琴,亦曾習提琴,然均不久而中輟。

  有一戲院,每日演話劇或小歌劇。小歌劇輕鬆婉麗,同學張君仲蘇最所愛聽,我亦偶與同往。話劇多古今文學家作品,寄託遙深。又德國舞臺科白,為標準德語,聽戲亦為練習語言的一法。大學體諒學生,每日于門房中留有中等座位的折價券若干張,備學生購取。報紙則於星期日揭載七日戲目。我等願於某日觀某劇,如未曾讀過劇本,可先購一本,於觀劇以前讀完它,更易得益。來比錫為德國印刷業集中地點,有一雷克拉謨書店(Recram)印行小本,版權滿期的文學書或科學書,每號價不過二十生丁。

  德國最大文學家哥德氏(Goethe)曾在來比錫大學肄業,於其最著名劇本《弗斯脫》中,描寫大學生生活,即在來比錫的奧愛擺赫酒肆中(Auerbach)。此酒肆為一地底室,有弗斯脫博士喝啤酒的壁畫,我與諸同學亦常小飲於該肆(及民國十年,我偕林宰平君重到來比錫,再訪該肆,則已改造為美輪美奐的飯館了)。普通演《弗斯脫》劇本的,都只演第一本,即法國人所譯編的歌劇,也只有第一本。第二本節目太繁,佈景不易,鮮有照演的。惟來比錫因系哥德就學之所,而弗斯脫於芬斯脫節(Fenste)之夜,正欲服毒,聞教堂之歌舞而中止,所以來城劇院於五月芬斯脫節前後,特排日連演第一、第二之兩本。我在來城三年,每年屆期必往觀。

  我于講堂上既常聽美學、美術史、文學史的講(演),於環境上又常受音樂、美術的熏習,不知不覺的漸集中心力於美學方面。尤因馮德講哲學史時,提出康德關於美學的見解,最注重于美的超越性與普遍性,就康德原書詳細研讀,益見美學關係的重要。德國學者所著美學的書甚多,而我所最喜讀的,為栗丕斯(T.Lipps)的《造形美術的根本義》(Grnndlage der Bildende Kunst),因為他所說明的感入主義,是我所認為美學上較合於我意之一說,而他的文筆簡明流利,引起我屢讀不厭的興趣。

  那時候馮德一派的學者摩曼教授(Meumann),適也在這大學。他應用心理學的實驗法於教育學及美學。所著《實驗教育學講義》,是在瑞士大學的講稿。又著《現代美學》及《實驗美學》兩書,雖篇幅不多,而門徑分明。我想照他的方法,在美學上做一點實驗的工作。於是取黑色的硬紙,剪成圓圈,又勻截為五片,請人擺成認為最美的形式。又把黑色硬紙剪成各種幾何形,請人隨意選取,列為認為最美的形式。此等形式,我都用白紙雙鉤而存之,並注明這個人的年齡與地位,將俟搜羅較富後,比較統計,求得普通點與特殊點,以推求原始美術的公例。但試驗不及百人,歸國期迫,後來竟未能繼續工作。

  我在來比錫三年,暑假中常出去旅行。德國境內,曾到過特萊斯頓(Dresden)、明興(München)、野拿(Jana)、都綏多茀(Düsserdorf)等城市。德國境外,僅到過瑞士。往瑞士時,我本欲直向盧舍安(Lucean),但於旅行指南中,見百舍爾(Basel)博物館目錄中有博克令(Böcklin)圖畫,遂先於百舍爾下車,留兩日,暢觀博氏畫二十餘幅,為生平快事之一。博氏之畫,其用意常含有神秘性,而設色則以沉著與明快相對照,我篤好之。

  在文明史研究中,與但采爾(Teodos Wilherm Danzel)相識。但氏漢堡人,面微黃,頗心折東方文化,治民族學,其畢業論文之題曰《象形字》,其中中國象形字一節,我代為選擇。我又因但氏而識其妹婿野該爾氏(George Yöger),野氏亦漢堡人,任中學教員,好文學。辛亥九月間,野氏在維坎斯多弗(Wickersodorf)之一新式中學任教員,邀我往遊。此校重在啟發學生,使能自動的研求,於訓育特別注重。午、晚餐師生共聚一堂,由一人讀世界名人格言一則,以代宗教中之祈禱。每星期至少演奏音樂一次。學生得在校中約所喜之男女同學開茶話會。我住此校方一星期,正陽曆十月十日左右,忽見德國報紙載武昌起義消息,野氏亦留心中國時事者,詢我:「中國革命軍有成功希望否?」我說:「可成,因運動已很久了。」我又接吳君稚暉一函(自巴黎來,抑自倫敦來,現在記不清楚了),亦以武昌起義事見告,並謂「大家應竭力促成此舉」。我於是往柏林。

  到柏林後,見留德同學每日聚集同學會中,競購晨、午、晚各報,探取中國革命消息,互相談,或臨時集款發電於某某等省當局,促其響應。同學劉君慶恩最興奮,會中舊有小黃龍旗兩面,劉君折而棄之。有一日,使館中一職員項君來,笑而言:「現在革命黨勢孤了,袁宮保出來了!」劉君大怒,批其頰,旁人婉勸項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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