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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期 第六章 清談家之人生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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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漢以後,儒學既為倫理學界之律貫,雖不能人人實踐,而無敢昌言以反對之者。不特政府保持之力,抑亦吾民族由習慣而為遺傳性,又由遺傳性而演為習慣,往復於儒教範圍中,迭為因果,其根柢深固而不可搖也。其間偶有一反動之時代,顯然以理論抗之者,為魏晉以後之清談家。其時雖無成一家之言者,而於倫理學界,實為特別之波動。故鉤稽事狀,綴輯斷語,而著其人生觀之大略焉。 起源 清談家之所以發生于魏晉以後者,其原因頗多:(一)經學之反動。漢儒治經,囿於詁訓章句,牽於五行災異,而引以應用於人事。積久而高明之士,頗厭其拘迂。(二)道德界信用之失。漢世以經明行修孝廉方正等科選舉吏士,不免有行不副名者。而儒家所崇拜之堯舜周公,又迭經新莽魏文之假託,於是憤激者遂因而懷疑於歷史之事實。(三)人生之危險。漢代外戚宦官,更迭用事。方正之士,頻遭慘禍,而無救於危亡。由是兵亂相尋,賢愚貴賤,均有朝不保夕之勢。於是維持社會之舊學說,不免視為贅疣。(四)南方思想潛勢力之發展。漢武以後,儒家言雖因緣政府之力,占學界統一之權,而以其略於宇宙論之故,高明之士,無以自饜。故老莊哲學,終潛流於思想界而不滅。揚雄當儒學盛行時,而著書兼采老莊,是其證也。及王充時,潛流已稍稍發展。至於魏晉,則前之三因,已達極點,思想家不能不援老莊方外之觀以自慰,而其流遂漫衍矣。(五)佛教之輸入。當此思想界搖動之時,而印度之佛教,適乘機而輸入,其于厭苦現世超度彼界之觀念,尤為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於是大為南方思想之助力,而清談家之人生觀出焉。 要素 清談家之思想,非截然舍儒而合於道、佛也,彼蓋滅裂而雜糅之。彼以道家之無為主義為本,而於佛教則僅取其厭世思想,於儒家則留其階級思想(階級思想者,源于上古時百姓、黎民之分,孔孟則謂之君子、小人,經秦而其跡已泯。然人類不平等之思想,遺傳而不滅;觀東晉以後之言門第可知也。)及有命論。(夏道尊命,其義曆商周而不滅。孔子雖號罕言命,而常有有命、知命、俟命之語。惟儒家言命,其使人克盡義務,而不為境界所移。漢世不遇之士,則藉以寄其怨憤。至王充則引以合于道家之無為主義,則清談家所本也。)有階級思想,而道、佛兩家之人類平等觀,儒、佛兩家之利他主義,皆以為不相容而去之。有厭世思想,則儒家之克己,道家之清淨,以至佛教之苦行,皆以為徒自拘苦而去之。有命論及無為主義,則儒家之積善,佛教之濟度,又以為不相容而去之。於是其所餘之觀念,自等也,厭世也,有命而無可為也,遂集合而為苟生之惟我論,得以偽列子之《楊朱》篇代表之。(《楊朱》篇雖未能確指為何人所作,然以其理論與清談家之言行正相符合,故假定為清談家之學說。)略敘其說于左: 人生之無常 《楊朱》篇曰:「百年者,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不得一。設有其一,孩抱以逮昏老,夜眠之所弭者或居其半,晝覺之所遺者又幾居其半,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或居其半,量十數年之中,逍遙自得,無介焉之慮者,曾幾何時!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曰:「十年亦死,百年亦死,生為堯舜,死則腐骨,生為桀紂,死亦腐骨,一而已矣。」言人生至短且弱,無足有為也。阮籍之《大人先生傳》,用意略同。曰:「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往者天在下,地在上,反覆顛倒,未之安固,焉能不失律度?天固地動,山陷川起,雲散震壞,六合失理,汝又焉得擇地而行,趨步商羽?往者祥氣爭存,萬物死慮,支體不從,身為泥土,根拔枝除,鹹失其所,汝又安得束身修行,磬折抱鼓?李牧有功而身死,伯宗忠而世絕,進而求利以喪身,營爵賞則家滅,汝又焉得金玉萬億,挾紙奉君上全妻子哉?」要之,以有命為前提,而以無為為結論而已。 從欲 彼所謂無為者,謂無所為而為之者也。無所為而為之,則如何?曰:「視吾力之所能至,以達吾意之所向而已。」《楊朱》篇曰:「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而死之暫去,故從心而不違自然。」又曰:「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耳所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聽之,謂之閼聰。目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見之,謂之閼明。鼻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之,謂之閼顫。口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之,謂之閼智。體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從之,謂之閼適。意所欲為者放逸,而不得行之,謂之閼往。凡是諸閼,廢虐之主。去廢虐之主,則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也(即養生)。拘於廢虐之主,緣而不舍,戚戚然以久生,雖至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也。」又設為事例以明之曰:「子產相鄭,其兄公孫朝好酒,弟公孫穆好色。方朝之縱於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咎,室內之有亡,親族之親疏,存亡之哀樂,水火兵刃,雖交於前而不知。方穆之耽於色也,屏親昵,絕交遊。子產戒之。朝、穆二人對曰:凡生難遇而死易及,以難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孰當念哉?而欲尊禮義以誇人,矯情性以招名,吾以此為不若死。而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惟患腹溢而口不得恣飲,力憊而不得肆情於色,豈暇憂名聲之醜、性命之危哉!」清談家中,如阮籍、劉伶、畢卓之縱酒,王澄、謝鯤等之以任放為達,不以醉裸為非,皆由此等理想而演繹之者也。 排聖哲 《楊朱》篇曰:「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之桀紂。然而舜者,天民之窮毒者也。禹者,天民之憂苦者也。周公者,天民之危懼者也。孔子者,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聖,生無一日之歡,死有萬世之名,名固非實之所取也;雖稱之而不知,雖賞之而不知,與株塊奚以異?桀者,天民之逸蕩者也。紂者,天民之放縱者也。之二凶者,生有從欲之歡,死有愚暴之名,實固非名之所與也;雖毀之而不知,雖稱之而不知,與株塊奚以異?」此等思想,蓋為漢魏晉間篡弑之歷史所激而成者。如莊子感于田橫之盜齊,而言聖人之言仁義適為大盜積者也。嵇康自言嘗非湯武而薄周孔,亦其義也。此等問題,苟以社會之大,歷史之久,比較而探究之,自有其解決之道,如孟子、莊子是也。而清談家則僅以一人及人之一生為範圍,於是求其說而不可得,則不得不委之於命,由懷疑而武斷,促進其厭世之思想,惟從欲以自放而已矣。 舊道德之放棄 《楊朱》篇曰:「忠不足以安君,而適足以危身。義不足以利物,而適足以害生。安上不由忠而忠名滅,利物不由義而義名絕,君臣皆安物而不兼利,古之道也。」此等思想,亦迫於正士不見容而發,然亦由懷疑而武斷,而出於放棄一切舊道德之一途。阮籍曰:「禮豈為我輩設!」即此義也。曹操之枉奏孔融也,曰:「融與白衣禰衡,跌盪放言,云: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於母,亦複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此等語,相傳為路粹所虛構,然使路粹不生於是時,則亦不能忽有此意識。又如謝安曰:「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欲使其佳。」謝玄云:「如芝蘭不樹,欲其生於庭階耳。」此亦足以窺當時思想界之一斑也。 不為惡 彼等無在而不用其消極主義,故放棄道德,不為善也,而亦不肯為惡。範滂之罹禍也,語其子曰:「我欲令汝為惡,則惡不可為,複令汝為美,則我不為惡。」蓋此等消極思想,已萌芽于漢季之清流矣。《楊朱》篇曰:「生民之不得休息者,四事之故:一曰壽,二曰名,三曰位,四曰貨。為是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形,此之謂遁人。可殺可活,制命者在外,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之謂順民。」又曰:「不見田父乎,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啜粟茹藿,自以味之極,肌肉粗厚,筋節蜷急,一朝處以柔毛紓幕,薦以粱肉蘭桔,則心痛體煩,而內熱生病。使商魯之君,處田父之地,亦不盈一時而憊,故野人之安,野人之美也,天下莫過焉。」彼等由有命論、無為論而演繹之,則為安分知足之觀念。故所謂從欲焉者,初非縱欲而為非也。 排自殺 厭世家易發自殺之意識,而彼等持無為論,則亦反對自殺。《楊朱》篇曰:「孟孫陽曰:若是,則速亡愈於久生。踐鋒刃,入湯火,則得志矣。楊子曰:不然,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放於盡,無不廢焉,無不任焉,何遂欲遲速於其間耶?」(佛教本禁自殺,清談家殆亦受其影響。) 不侵人之維我論 凡利己主義,不免損人,而彼等所持,則利己而並不侵入,為純粹之無為論。故曰:古之人損一毫以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以奉一人,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則天下自治。 反對派之意見 方清談之盛行,亦有一二反對之者。如晉武帝時,傅玄上疏曰:「先王之禦天下也,教化隆于上,清議行於下,近者魏武好法術,天下貴刑名。魏文慕通達,天下賤守節。其後綱維不攝,放誕盈朝,遂使天下無複清議。」惠帝時,裴頠作《崇有論》曰:「利欲雖當節制,而不可絕去,人事須當節,而不可全無。今也,談者恐有形之累,盛稱虛無之美,終薄綜世之務,賤內利之用,悖吉凶之禮,忽容止之表,瀆長幼之序,混貴賤之級,無所不至。夫萬物之性,以有為引,心者非事,而制事必由心,不可謂心為無也。匠者非器,而制器必須匠,不可謂非有匠也。」由是觀之,濟有者皆有也,人類既有,虛無何益哉。其言非不切著,而限於常識,不足以動清談家思想之基礎,故未能有濟也。 結論 清談家之思想,至為淺薄無聊,必非有合群性之人類所能耐,故未久而熸。其於儒家倫理學說之根據,初未能有所震撼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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