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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 第七章 老子


  (二)道家

  第七章 老子

  小傳

  老子姓李氏,名耳,字曰聃,苦縣人也。不詳其生年,蓋長於孔子。苦縣本陳地,及春秋時而為楚領,老子蓋亡國之遺民也。故不仕于楚,而為周柱下史。晚年,厭世,將隱遁,西行,至函關,關令尹喜要之,老子遂著書五千餘言,論道德之要,後人稱為《道德經》雲。

  學說之淵源

  《老子》二卷,上卷多說道,下卷多說德,前者為世界觀,後者為人生觀。其學說所自出,或曰本于黃帝,或曰本于史官。綜觀老子學說,誠深有鑒於歷史成敗之因果,而繹以得之者。而其間又有人種地理之影響。蓋我國南北二方,風氣迥異。當春秋時,楚尚為齊、晉諸國之公敵,而被擯於蠻夷之列。其衝突之跡,不惟在政治家,即學者維持社會之觀念,亦複相背而馳。老子之思想,足以代表北方文化之反動力矣。

  學說之趨向

  老子以降,南方之思想,多好為形而上學之探究。蓋其時北方儒者,以經驗世界為其世界觀之基礎,繁其禮法,縟其儀文,而忽於養心之本旨。故南方學者反對之。北方學者之于宇宙,僅究現象變化之規則;而南方學者,則進而闡明宇宙之實在。故如倫理學者,幾非南方學者所注意,而且以道德為消極者也。

  道

  北方學者之所謂道,宇宙之法則也。老子則以宇宙之本體為道,即宇宙全體抽象之記號也。故曰:「致虛則極,守靜則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複。夫物芸芸然,各歸其根曰靜,靜曰覆命,覆命曰常,知常曰明。」言道本靜虛,故萬物之本體亦靜虛,要當純任自然,而複歸於靜虛之境。此則老子厭世主義之根本也。

  德

  老子所謂道,既非儒者之所道,因而其所謂德,亦非儒者之所德。彼以為太古之人,不識不知,無為無欲,如嬰兒然,是為能體道者。其後智慧漸長,惑於物欲,而大道漸以澌滅。其時聖人又不揣其本而齊其末,說仁義,作禮樂,欲恃繁文縟節以拘梏之。於是人人益趨於私利,而社會之秩序,益以紊亂。及今而救正之,惟循自然之勢,複歸於虛靜,複歸於嬰兒而已。故曰:「小國寡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兵甲,無所陳之。使人複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老子所理想之社會如此。其後莊子之《胠篋篇》,又述之。至陶淵明,又益以具體之觀念,而為《桃花源記》。足以見南方思想家之理想,常為遁世者所服膺焉。

  老子所見,道德本不足重,且正因道德之崇尚,而足征世界之澆漓,苟循其本,未有不爽然自失者。何則?道德者,由相對之不道德而發生。仁義忠孝,發生於不仁不義不忠不孝。如人有疾病,始需醫藥焉。故曰:「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又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無應之,則攘臂而爭之。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亂之首也。前識者,道之華,愚之始也。是以大丈夫處厚而不居薄,處實而不居華,故去彼取此。」

  道德論之缺點

  老子以消極之價值論道德,其說誠然。蓋世界之進化,人事日益複雜,而害惡之條目日益繁殖,於是禁止之預備之作用,亦隨之而繁殖。此即道德界特別名義發生之所由,征之歷史而無惑者也。然大道何由而廢?六親何由而不和?國家何由而昏亂?老子未嘗言之,則其說猶未備焉。

  因果之倒置

  世有不道德而後以道德救之,猶人有疾病而以醫藥療之,其理誠然。然因是而遂謂道德為不道德之原因,則猶以醫藥為疾病之原因,倒因而為果矣。老子之論道德也,蓋如此。曰:「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又曰:「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利益多,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蓋世之所謂道德法令,誠有糾擾苛苦,轉足為不道德之媒介者,如庸醫之不能療病而轉以益之。老子有激於此,遂謂廢棄道德,即可臻於至治,則不得不謂之謬誤矣。

  齊善惡

  老子又進而以無差別界之見,應用於差別界,則為善惡無別之說。曰:「道者,萬物之奧,善人之寶,不善人之保。」是合善惡而悉謂之道也。又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言醜惡之名,緣美善而出。苟無美善,則亦無所謂醜惡也。是皆絕對界之見,以形而上學之理繩之,固不能謂之謬誤。然使應用其說於倫理界,則直無倫理之可言。蓋人類既處於相對之世界,固不能以絕對界之理相繩也。老子又為辜較之言曰:「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奚若?」則言善惡雖有差別,而其別甚微,無足措意。然既有差別,則雖至極微之界,豈得比而同之乎?

  無為之政治

  老子既以道德為長物,則其視政治也亦然。其視政治為統治者之責任,與儒家同。惟儒家之所謂政治家,在道民齊民,使之進步;而老子之說,則反之,惟循民心之所向而無忤之而已。故曰:「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也。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也。聖人之在天下,歙歙然不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耳目也,聖人皆孩之。」

  法術之起源

  老子既主無為之治,是以斥禮樂,排刑政,惡甲兵,甚且絕學而棄智。雖然,彼亦應時勢而立政策。雖於其所說之真理,稍若矛盾,而要仍本于其齊同善惡之概念。故曰:「將欲噏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又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又曰:「用兵有言,吾不為主而為客。」又曰:「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以有餘奉天下?惟有道者而已。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不欲見其賢。」由是觀之,老子固精於處世之法者。彼自立于齊同美惡之地位,而以至巧之策處理世界。彼雖斥智慧為廢物,而於相對界,不得不巧施其智慧。此其所以為權謀術數所自出,而後世法術家皆奉為先河也。

  結論

  老子之學說,多偏激,故能刺沖思想界,而開後世思想家之先導。然其說與進化之理相背馳,故不能久行于普通健全之社會,其盛行之者,惟在不健全之時代,如魏、晉以降六朝之間是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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