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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 第八章 莊子


  老子之徒,自昔莊、列並稱。然今所傳列子之書,為魏、晉間人所偽作,先賢已有定論。僅足藉以見魏、晉人之思潮而已,故不序於此,而專論莊子。

  小傳

  莊子,名周,宋蒙縣人也。嘗為漆園吏。楚威王聘之,卻而不往。蓋憤世而隱者也。(案:莊子蓋稍先於孟子,故書中雖詆儒家而不及孟。而孟子之所謂楊朱,實即莊周。古音莊與楊、周與朱俱相近,如荀卿之亦作孫卿也。孟子曰:「楊氏為我,拔一毫而利天下不為也。」又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呂氏春秋》曰:「陽子貴己。」《淮南子·氾論訓》曰:「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楊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貴己保真,即為我之正旨。莊周書中,隨在可指。如許由曰:「餘無所用天下為。」連叔曰:「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礴萬物以為一世也。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是其塵垢秕糠,猶將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其他類是者,不可以更僕數,正孟子所謂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者也。子路之詆長沮、桀溺也,曰:「廢君臣之義。」曰:「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正與孟子所謂楊氏無君相同。至《列子·楊朱》篇,則因誤會孟子之言而附會之者。如其所言,則純然下等之自利主義,不特無以風動天下,而且與儒家言之道德,截然相反。孟子所以斥之者,豈僅曰無君而已。餘別有詳考。附著其略於此雲。)

  學派

  韓愈曰:「子夏之學,其後有田子方;子方之後,流而為莊子。」其說不知所本。要之,老子既出,其說盛行於南方。莊子生楚、魏之間,受其影響,而以其閎眇之思想廓大之。不特老子權謀術數之見,一無所染,而其形而上界之見地,亦大有進步,已浸浸接近於佛說。莊子者,超絕政治界,而純然研求哲理之大思想家也。漢初盛言黃老。魏、晉以降,盛言老莊。此亦可以觀莊子與老佛異同之朕兆矣。

  莊子之書,存者凡三十三篇:內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內篇義旨閎深,先後互相貫注,為其學說之中堅。外篇、雜篇,則所以反復推明之者也。雜篇之《天下》篇,曆敘各家道術而批判之,且自陳其宗旨之所在,與老子有同異焉。是即莊子之自敘也。

  世界觀及人生觀

  莊子以世界為由相對之現象而成立,其本體則未始有對也,無為也,無始無終而永存者也,是為道。故曰:「彼是無得其偶謂之道。」曰:「道未始有對。」由是而其人生觀,亦以反本複始為主義。蓋超越相對界而認識絕對無終之本體,以宅其心意之謂也。而所以達此主義者,則在虛靜恬淡,屏絕一切矯揉造作之為,而悉委之于自然。忘善惡,脫苦厄,而以無為處世。故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者也。」夫生死且不以嬰心,更何有於善惡耶!

  理想之人格

  能達此反本複始之主義者,莊子謂之真人,亦曰神人、聖人。而稱其才為全才。嘗于其《大宗師》篇詳說之。曰:「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其覺無憂,其息深深。」又曰:「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往來,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複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其他散見各篇者多類此。

  修為之法

  凡人欲超越相對界而達於極對界,不可不有修為之法。莊子言其卑近者,則曰:「微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進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是其消極之修為法也。又曰:「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愛人利物之謂仁,不同同之之謂大,行不崖異之謂寬,有萬不同之謂富,故執德之謂紀,德成之謂立,循於道之謂備,不以物挫志之謂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為萬物逝也。」是其積極之修為法也。合而言之,則先去物欲,進而任自然之謂也。

  內省

  去「四六害」,明「十事」,皆對於外界之修為也。莊子更進而揭其內省之極工,是謂心齋。於《人間世》篇言之曰:顏回問心齋,仲尼曰:「一若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虛。虛者,心齋也。心齋者,絕妄想而見性真也。」彼嘗形容其狀態曰:「南郭子綦隱幾而坐,仰天而噓,嗒然似喪其耦。顏成子遊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孔子見老子,老子新沐,方被發而幹之,然似非人者。孔子進見曰:『向者,先生之形體,掘若槁木,似遺世離人而立於獨。』老子曰:『吾方游於物之始』。」游於物之始,即心齋之作用也。其言修為之方,則曰:「吾守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外生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入不死不生。」又曰:「一年而野,二年而從,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生不知死,九年而大妙。」蓋相對世界,自物質及空間、時間兩形式以外,本無所有。莊子所謂外物及無古今,即超絕物質及空間、時間,純然絕對世界之觀念。或言自三日以至九日,或言自一年以至九年,皆不過假設漸進之程度。惟前者述其工夫,後者述其效驗而已。莊子所謂心齋,與佛家之禪相似。蓋至是而南方思想,已與印度思想契合矣。

  北方思想之駁論

  莊子之思想如此,則其與北方思想,專以人為之禮教為調攝心性之作用者,固如冰炭之不相入矣。故於儒家所崇拜之帝王,多非難之。曰:「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也,名曰治之,亂莫甚焉,使人不得安其性命之情,而猶謂之聖人,不可恥乎!」又曰:「昔者皇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於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法度,然猶有不勝也。堯於是放讙兜,投三苗,流共工,此不勝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蹠,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於是乎釿鋸制焉,繩墨殺焉,椎鑿決焉,天下脊脊大亂,罪在攖人心。」其他全書中類此者至多。其意不外乎聖人尚智慧,設差別,以為爭亂之媒而已。

  排仁義

  儒家所揭以為道德之標幟者,曰仁義。故莊子排之最力,曰:「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贅懸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意仁義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憂也。且夫待鉤墨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屈折禮樂,呴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常然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虧也。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間為哉!」蓋儒家之仁義,本所以止亂。而自莊子觀之,則因仁義而更以致亂,以其不順乎人性也。

  道德之推移

  莊子之意,世所謂道德者,非有定實,常因時地而遷移。故曰:「水行無若用舟,陸行無若用車。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推之于陸,則沒世而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耶?周魯非舟車耶?今蘄行周于魯,猶推舟於陸,勞而無功,必及於殃。夫禮義法度,應時而變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齕齧攪裂,盡去之而後慊。古今之異,猶猨狙之于周公也。」莊子此論,雖若失之過激,然儒家末流,以道德為一定不易,不研究時地之異同,而強欲納人性於一冶之中者,不可不以莊子此言為藥石也。

  道德之價值

  莊子見道德之隨時地而遷移者,則以為其事本無一定之標準,徒由社會先覺者,借其臨民之勢力,而以意創定。凡民率而行之,沿襲既久,乃成習慣。苟循其本,則足知道德之本無價值,而率循之者,皆媚世之流也。故曰:「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諛其君。君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世俗所謂不肖之臣子也。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世俗之所謂善而善之,不謂之道諛之人耶!」

  道德之利害

  道德既為凡民之事,則於凡民之上,必不能保其同一之威嚴。故不惟大聖,即大盜亦得而利用之。故曰:「將為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為守備,則必攝緘縢,固扃,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大盜至,則負匱揭篋探囊而趨,惟恐緘滕扃之不固也。然則鄉之所謂知者,不乃為大盜積者也。故嘗試論之,世俗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耶?昔者齊國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者,曷嘗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耶?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蹠之徒問於蹠曰:『盜亦有道乎?』蹠曰:『何適而無有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未之有也。』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蹠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莊子此論,蓋鑒於周季拘牽名義之弊。所謂道德仁義者,徒為大盜之所利用。故欲去大盜,則必並其所利用者而去之,始為正本清源之道也。

  結論

  自堯舜時,始言禮教,曆夏及商,至周而大備。其要旨在辨上下,自家庭以至朝廟,皆能少不淩長,賤不淩貴,則相安而無事矣。及其弊也,形式雖存,精神澌滅。強有力者,如田常、盜蹠之屬,決非禮教所能制。而彼乃轉恃禮教以為箝制弱小之具。儒家欲救其弊,務修明禮教,使貴賤同納于軌範。而道家反對之。以為當時禮法,自束縛人民自由以外,無他效力,不可不決而去之。在老子已有聖人不仁、芻狗萬物之說,莊子更大廓其義。舉唐、虞以來之政治,詆斥備至,津津于許由北人無擇薄天下而不為之流。蓋其消極之觀察,在悉去政治風俗間種種賞罰毀譽之屬,使人人不失其自由,則人各事其所事,各得其所得,而無事乎損人以利己,抑亦無事乎損己以利人,而相忘於善惡之差別矣。其積極之觀察,則在世界之無常,人生之如夢,人能向實體世界之觀念而進行,則不為此世界生死禍福之所動,而一切忮求恐怖之念皆去,更無所恃於禮教矣。其說在社會方面,近於今日最新之社會主義。在學理方面,近於最新之神道學。其理論多軼出倫理學界,而屬￿純粹哲學。茲刺取其有關倫理者,而撮記其概略如右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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