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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修己 第六節 勇敢


  勇敢者,所以使人耐艱難者也。人生學業,無一可以輕易得之者。當艱難之境而不屈不沮,必達後已,則勇敢之效也。所謂勇敢者,非體力之謂也。如以體力,則牛馬且勝於人。人之勇敢,必其含智德之原質者,恒於其完本務彰真理之時見之。曾子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是則勇敢之本義也。

  求之歷史,自昔社會人文之進步,得力於勇敢者為多,蓋其事或為豪強所把持,或為流俗所習慣,非排萬難而力支之,則不能有為。故當其沖者,非不屈權勢之道德家,則必不徇嬖幸之愛國家,非不阿世論之思想家,則必不溺私欲之事業家。其人率皆發強剛毅,不戁不悚。其所見為善為真者,雖遇何等艱難,決不為之氣沮。不觀希臘哲人蘇格拉底乎?彼所持哲理,舉世非之而不顧,被異端左道之名而不惜,至仰毒以死而不改其操,至今偉之。又不觀意大利碩學百裡諾(Bruno,通譯布魯諾)及加里沙(Galilei,通譯伽利略)乎?百氏痛斥當代偽學,遂被焚死。其就戮也,從容顧法吏曰:公等今論餘以死,餘知公等之恐怖,蓋有甚于餘者。加氏始倡地動說,當時教會怒其戾教旨,下之獄,而加氏不為之屈。是皆學者所傳為美談者也。若而人者,非特學識過人,其殉於所信而百折不回。誠有足多者,雖其身窮死於縲絏之中,而聲名洋溢,傳之百世而不衰,豈與夫屈節回志,忽理義而徇流俗者,同日而語哉?

  人之生也,有順境,即不能無逆境。逆境之中,跋前疐後,進退維谷,非以勇敢之氣持之,無由轉禍而為福,變險而為夷也。且勇敢亦非待逆境而始著,當平和無事之時,亦能表見而有餘。如壹于職業,安於本分,不誘惑於外界之非違,皆是也。

  人之染惡德而招禍害者,恒由於不果斷。知其當為也,而不敢為;知其不可不為也,而亦不敢為,誘于名利而喪其是非之心,皆不能果斷之咎也。至乃虛炫才學,矯飾德行,以欺世而淩人,則又由其無安於本分之勇,而人此歧途耳。

  勇敢之最著者為獨立。獨立者,自盡其職而不倚賴於人是也。人之立於地也,恃己之足,其立於世也亦然。以己之心思慮之,以己之意志行之,以己之資力營養之,必如是而後為獨立,亦必如是而後得謂之人也。夫獨立,非離群索居之謂。人之生也,集而為家族,為社會,為國家,烏能不互相扶持,互相挹注,以共圖團體之幸福。而要其交互關係之中,自一人之方面言之,各盡其對於團體之責任,不失其為獨立也。獨立亦非矯情立異之謂。不問其事之曲直利害,而一切拂人之性以為快,是頑冥耳。與夫不問曲直利害,而一切徇人意以為之者奚擇焉。惟不存成見,而以其良知為衡,理義所在,雖芻蕘之言,猶虛己而納之,否則雖王公之命令,賢哲之緒論,亦拒之而不憚,是之謂真獨立。

  獨立之要有三:一曰自存;二曰自信;三曰自決。

  生計者,萬事之基本也。人苟非獨立而生存,則其他皆無足道。自力不足,庇他人而糊口者,其卑屈固無足言;至若窺人鼻息,而以其一顰一笑為憂喜,信人之所信而不敢疑,好人之所好而不敢忤,是亦一贅物耳,是皆不能自存故也。

  人於一事,既見其理之所以然而信之,雖則事變萬狀,苟其所以然之理如故,則吾之所信亦如故,是謂自信。在昔曠世大儒,所以發明真理者,固由其學識宏遠,要亦其自信之篤,不為權力所移,不為俗論所動,故歷久而其理大明耳。

  凡人當判決事理之時,而俯仰隨人,不敢自主,此亦無獨立心之現象也。夫智見所不及,非不可諮詢于師友,惟臨事遲疑,隨人作計,則鄙劣之尤焉。要之,無獨立心之人,恒不知自重。既不自重,則亦不知重人,此其所以損品位而傷德義者大矣。苟合全國之人而悉無獨立心,乃冀其國家之獨立而鞏固,得乎?

  勇敢而協於義,謂之義勇。暴虎馮河,盜賊猶且能之,此血氣之勇,何足選也。無適無莫,義之與比,毀譽不足以淆之,死生不足以脅之,則義勇之謂也。

  義勇之中,以貢於國家者為最大。人之處斯國也,其生命,其財產,其名譽,能不為人所侵毀。而仰事俯畜,各適其適者,無一非國家之賜,且亦非僅吾一人之關係,實承之于祖先,而又將傳之於子孫,以至無窮者也。故國家之急難,視一人之急難,不啻倍蓰而已。於是時也,吾即舍吾之生命財產,及其一切以殉之,苟利國家,非所惜也,是國民之義務也。使其人學識雖高,名位雖崇,而國家有事之時,首鼠兩端,不敢有為,則大節既虧,萬事瓦裂,騰笑當時,遺羞後世,深可懼也。是以平日必持煉意志,養成見義勇為之習慣,則能盡國民之責任,而無負於國家矣。

  然使義與非義,非其知識所能別,則雖有尚義之志,而所行輒與之相畔,是則學問不足,而知識未進也。故人不可以不修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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