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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抗日救國運動的康莊大路


  (一九三一年十月二日)

  用外交政策牽制某方面敵人,使有利於自己之鬥爭,有時固宜行之;然自己若沒有鬥爭之決心與實力,專依賴外交來以敵制敵,這不但是妄想,不但是奴性,直是引虎自衛,仰仗一面敵人之保護以拒絕另一方面敵人的危險政策,菲律賓之賴依美國,朝鮮之依賴日本,便是弱小民族苦的經驗。

  前清不自奮鬥,妄用所謂「以夷制夷」的外交政策,於一八九五年依賴俄德法三國之干涉,歸還遼東,次年又遣李鴻章使俄,秘密贈送東清鐵路敷設權於帝俄,締結喀西尼條約以抗日,這便是三十六年以來中國自己提出滿洲以供國際帝國主義競爭踐踏之開幕。一九〇三年帝俄佔領奉天,前清不知利用民憤自己奮鬥,乃轉而依賴日本主張公理公道,出來打抱不平,主張公理公道的日本果然出兵「為中國打抱不平」了,一九〇四年日俄開戰,中國竟公然宣告中立,只暗中幫助日本的忙,其結果日本繼承了帝俄在滿洲一切權利有增無減,這便是二十七年以來中國自己斷送滿洲於日本帝國主義之開幕。其後,美國於一九〇九年以來提議「滿鐵」中立,日俄於一九一〇年成立《滿洲協定》,日本於一九一五年利誘威迫袁世凱政府簽訂基於二十一條要求的《中日條約》,日俄於一九一六年訂立《秘密協約》(此密約由十月革命後蘇俄新政府宣告帝政時代帶侵略性質的條約一概無效,才公佈於世),以至一九一七年《日美共同宣言》(即日本所稱《藍(辛)石(井)協定》)發表,中國的滿洲以至全部中國,已成為國際帝國主義的競爭場與踐踏場,亦即所謂東方的巴爾幹。日美共同宣言,乃由於日本為抵制美國兩次和帝俄所訂立的《滿洲協定》和《日俄密約》,都被新俄宣佈無效,不得不直接與美國協商,以日本承認「門戶開放」與「機會均等」和美國承認「日本在中國有特殊利益」相交換,這是兩個帝國主義強盜共同宣言之全部內容。當時日本一方面大慶外交成功,一方面以承認門戶開放和機會均等為美中不足,特別在南滿。中國北洋派的北京政府雖然曾通牒日美及其他關係各國,不承認此宣言;而一班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尤其是留美學生,竟信奉「門戶開放」和「機會均等」為救國的金科玉律。一九二七年以來,資產階級的新政權,如蔣介石張學良輩,害怕以民眾的革命勢力對付帝國主義,仍襲用前清「以夷制夷」的外交政策,即迎合美國門戶開放機會均等的野心,依賴美國帝國主義勢力,來抵制日本帝國主義在滿洲的侵略。因此,日本帝國主義遂亦急乘美國和英國遭遇空前的經濟危機無暇和它競爭以及中國政府消滅了民眾運動的機會,由萬寶山和朝鮮慘案的嘗試,進到突然出兵佔領滿洲,以便進行其新二十一條的談判。

  以上就是此次滿洲事變的一切遠因和近因。

  一直到現在還自誇「革命政府革命外交」(蔣介石答上海請願大學生)的國民黨政府對付此次滿洲事變的政策是怎樣呢?

  中執委會通電:一、剷除赤匪;二、努力救災與禦侮;三、黨員大團結;四、全國下半旗一天志哀。

  蔣介石報告:守嚴整之紀律服從統一之指揮,忍痛含憤,暫取逆來順受態度,以待國際公理之判斷。此時務須勸告民眾,嚴守秩序,服從政府,尊重紀律,勿作軌外行動。

  張學良飭其部下:堅忍一時聽候交涉。避免與日軍衝突,以維中日邦交。決持鎮靜態度無論日方如何壓迫,始終取不抵抗主義,並對日僑予以安全保障。

  張學良語北平記者:仍望國人冷靜忍耐,勿生枝節。

  張學良決定:對日取不抵抗主義,向世界宣佈,以求公論。

  邵力子語記者:中國取無抵抗態度,愈足暴露日人橫暴,國際間定有公評。

  王正廷語記者:致電國聯,請主公道,以維國際信義。靜候國聯公平處決。

  王正廷報告:致電日內瓦本國代表,想國聯方面,當能依照盟約,處理此事。

  張繼語記者:須取甘地不合作主義,毋須喊口號,貼標語。

  韓複榘電:請為鎮靜應付。

  北平各要人:力持鎮靜,因日違國際公法,我取不抵抗主義,世界必有公判。

  杭州黨政當局:主張暫持鎮靜。

  蔣作賓電外部:對日軍在東北行動,仍持鎮靜態度。

  褚民誼語記者:此種舉動(指通電各國良心公平裁判)實較其他有力,因世界上公理尚存,決不能任強權霸道:電粵方及中央重複團結,開救國會議。

  戴傳賢報告:似此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獸行,絕不能使其存留於世界,我們現在沒有什麼話可說,唯勸告大家努力做人。

  張繼演說:過去呼打倒一切帝國主義之口號……得罪了全世界,今後必擁護一個政府……實行讀書,造才救國。

  李石曾演說:對日強盜行為,非一朝一夕所能克服,必須以經濟建設抗敵,瀋陽事件吾人可證實須和平奮鬥,不要感情用事。

  國府通電各軍:堅忍沉毅,力持鎮靜,取穩健團結之精神,務須避免軌外行動……保護日僑,並切實勸諭人民,務守秩序,聽政府為正當之解決。

  何健通電:消弭內爭,力禦外侮。

  何成濬:主張力持鎮靜,聽候中央交涉。

  漢口官場:勸人民力持鎮靜,以待公理解決。

  滬市執委告同志:指導民眾使不致有越軌盲動的流弊。

  中執委告全國學生:學生能一心一德服從指揮以為全國國民倡,則國事必有可救。外交僅應公開軍事自有機密。

  吳鐵城誡平黨部:勿喚起民眾對日僑有軌外行動。

  李石曾張繼電粵:維持中樞即所以應付國難。

  行政院電北平市府:保護日僑,並防反動分子乘機作軌外煽動。

  北平軍警對學生:禁止學生結隊遊行,校內期會由便警參加,學生演講以三五人為限。

  青島市府電外部:力持鎮靜,切實保護外僑,嚴防反動煽惑,並與日領館接洽,雙方開誠,共同防範。

  以上這些「革命政府的革命的外交政策」,可歸納為下列幾點:一、對於日本任何壓迫,都力持鎮靜態度,逆來順受,始終取不抵抗主義,避免與日軍衝突,而且還要切實保護日僑,以維中日邦交;二、一切人民須一心一德地維護,國民黨政府的「革命外交政策」,聽它統一之指揮,嚴守它力持鎮靜的紀律與秩序,勿感情用事,勿為越軌行動,靜候國民黨政府正當解決,否則以反動分子乘機煽動治罪;三、國民黨政府的正當解決是:靜候國際聯盟公平處決和發起凱洛非戰公約的美國出來干涉。照國民黨政府這樣的「革命外交政策」來應付此次事變,自然只有順著這樣的方式進行。

  人民靜候政府正當解決——政府靜候國聯公平處決——國聯認日本行動為滿意——日本更將滿意地自由行動。

  照常情說,凡是中國人都不能滿意於這一公式;獨有跑到南京向蔣介石請願的上海大學生,對於蔣介石的訓話,表示滿意,這真是出乎常情以外的事;這班大學生在口頭上似乎也很熱心於抗日救國的運動,然而費了很大的氣力跑到南京,什麼表示也沒有,只跟著南京的學生喊了一陣「擁護國民政府」和「中國國民黨萬歲」,這類口號,人民耳朵裡已聽得爛熟了,如果它能反日救國,滿洲事變已不至發生了,並且這些口號,張學良、曹汝霖、王正廷都會喊,不必青年學生;並且這些口號,在上海也可喊,不必曠時費事地跑到南京去喊,這真是出乎常情以外的事!上海學生群眾,對於這樣出乎常情以外的事,如不即時加以糾正,這便是學生運動重新低落之起點,同時便是國民黨政府重新制止學生運動之起點。

  本來民眾運動中能以堅持較久的只有工人階級,所以國民黨上海市黨部極力制止工界組織抗日救國會。

  報界工會說得對:「四五年來,反帝國主義運動低落到地平線底下,而帝國主義的壓迫侵略,不但不曾減少,反而與日俱增。」這便是此次日本帝國主義敢於橫行無忌之一個重要原因,然而國民黨政府,一直到現在國難臨頭,對於民眾忍無可忍才一開始的反帝國主義運動,還想乘間伺隙,用違反革命紀律或擾亂秩序等罪名,加以制止,所以如果有人一面擁護反帝國主義的民眾運動,一面又擁護國民黨政府,則不啻直接向帝國主義自縛其手足!

  在僅可能的對帝國主義逆來順受僅可能的制止民眾運動的國民黨統治之下,此次滿洲事變發展前途和關係中國民族命運如何,大致是可以預見的。

  日本帝國主義此次突然出兵佔據滿洲,並不是冒昧從事的,它看清了列強此時不暇和它競爭,和一九一五年世界大戰中一樣;它看清了中國國民黨資產階級政府決不敢和它抵抗,也和一九一五年袁世凱政府一樣;它看清了中國現在是反革命勢力的統治,也和一九一五年一樣;反帝國主義的民眾運動已為國民黨政府長期地普遍地壓下去了,再經過萬寶山案和朝鮮慘案之探試,更看清了國民黨干涉與領導之下的所謂「民眾運動」只是些官樣文章,沒有一絲一毫革命的氣味,所以它才敢四顧無人地自由行動起來。它此次出兵的手段,即所謂「外交保障佔領」;其目的是在獲得一九一五年的二十一條更兇惡更確定的中日條約,至少在南滿與東蒙,這便是年來他們所喊叫的「根本解決滿蒙懸案」,換句話說,就是要獲得和日韓合併五年前《日韓協定》相等的中日協定,以決定滿韓合併的命運,並且,日本解散韓國軍隊,是由統監伊藤博文到韓後才實行的;現在日本更急進一步,滿洲還沒有日本的統監,而已在非戰爭狀態的平時,驅逐解散了所有的奉軍,毀壞了奉天兵工廠,奪去了:

  大炮八十餘尊
  其他炮六百門
  飛機二百六架
  步槍十二萬支
  機關槍五千挺

  此外還運走了張作霖所遺留的八萬金條(值現洋二萬五千萬元),姑無論芳澤撤兵的聲明是否可信,姑無論是否滑稽地撤退若干軍隊至滿鐵附屬地;而最近滿洲所發生的事實卻明白告訴我們:日本帝國主義指派一班賣國奴宣佈滿洲獨立,這是已經以吞併韓國的故技公然施之于滿洲了!然而國民黨政府外交部某一要人竟得意忘形地發表談話:「芳澤已鄭重為日政府聲明,立將現在東省之日本軍隊撤退至南滿鐵道附屬地,此事足證軍閥已受極大懲創……日軍佔據東省之一幕凶劇,由此將告一段落,日本軍閥苦心經營之計劃,竟於一星期內歸於失敗」(九月二十八日《新聞報》),又另一國府要人對中外記者說:「距今十二日前,日本開始破壞遠東和平,暴力侵佔東省,當時日本國內軍閥趾高氣揚,目空一切,以為多年迷夢,吞併計劃可實行,乃不旋踵間,已不得不在國聯行政院宣告失敗」(十二月二日《新聞報》),原來是日本帝國主義失敗了!像這樣昏聵無恥的官僚,真值得學生青年大喊「擁護」與「萬歲」嗎?

  日本不完全退出佔領地,不恢復事變前原狀,國民黨政府拒絕和它談判嗎?這是鬼都不能相信的,國民黨政府只要有代表國民簽字的資格,它能夠拒絕新二十一條的要求到底嗎?(承認滿蒙獨立包含在內),就是他們自己也不能相信,經過日本帝國主義的威迫與利誘,始而將要把全部至少是一部分嚴守外交秘密,因為「民氣囂張,一經宣佈,輿論沸騰,措施益難」(曹汝霖語);繼而又會欺騙國民說:「政府兢兢業業,既不敢意存挑撥;以速危機,又不敢輕言讓步,自喪國權」(袁世凱派曹汝霖在參政院報告語),同時自然要求救於主張公道的國聯與美國出來打抱不平,結果,恐怕還是要照濟案的先例,坦然向國民宣佈「不得已忍辱負重」,那時誰要反對,誰便是共產黨,「如有違反革命紀律,或擾亂秩序者,政府當本其職守以制止之」!

  或者有人以為我們這一類預測,未免侮辱國民黨太甚;其實,國民黨求救於國聯與美國,固然不侮辱它自己,而侮辱中國民族則更甚了!因此且陷中國民族於最悲慘的命運!

  英帝國主義因金鎊奇跌,至不得不採用非常手段,取消金本位制;美國帝國主義國庫歲虧十萬萬金元,最近又有十六家銀行倒閉:他們自身無法挽救的經濟恐慌,使他們很難即時和日本帝國主義在遠東爭衡,至於希望他們為中國打抱不平,便是等於希望國際帝國主義者自動地拋棄帝國主義,這是何等滑稽的幻想!為爭奪市場和重新分配殖民地半殖民地,卻是帝國主義挽救其國內經濟恐慌之盲行的出路;中國的滿洲問題,倘不能自己由民眾的力量得到革命的解決,而依賴別的帝國主義力量來解決,則過去的「以夷制夷」政策既然重演,過去的失敗歷史也必然重演:不是門戶開放和特殊利益相爭持的美日戰爭,甚至擴大到世界戰爭,在中國做戰場;便是列強陽為應援中國,陰實坐視日本新二十一條要求之進行與成立,向中國要同等的特權與利益,中國淪為列強分轄的殖民地:無論是哪一種結果,中國國民黨和一班高等華人妄想求救于國聯或美國,其罪惡豈只是侮辱中國民族而已!

  在此次反日救國的運動中,只有「排貨」和「對日宣戰」這兩個主張,不但是多數民眾的意志,而且比較的正當;然不加以明瞭正確的注解和有效的方法便會歸於空泛無結果,甚至走入歧途。

  先說排貨。第一,我們要懂得:只有站在政治鬥爭的利益上,以非常手段與決心行之才有意義,才有效果,即是說排貨者自身必須準備極大的犧牲,長期忍受極難堪的痛苦,以期獲得被排者政治的讓步;若站在經濟觀點上,計及某種原料之損失,某種日用品之缺乏和某種工業之破壞等……則處在現今盛行分工與交換密切相關之整個的經濟世界,所能排之貨,只限于某國某幾種商品,這乃是國際間工業競爭之經常方法,所加於被排者之打擊至極有限,如此而被以排貨或經濟絕交之名,實屬空口呼號而無實際意義的滑稽把戲。自來排貨之無效與不能持久,其弊實在於此,即是計較經濟上的利害得失。第二,我們要懂得,排貨是商人絕對的損失,希望商人自動地排貨和商人自己檢查,這也是再滑稽沒有的事。所以只有由工人和學生組織大規模的檢查隊,然後排貨運動才能收實效。

  再說對日宣戰,希望國民黨政府對日宣戰,也等於希望商人自己檢查日貨。第一,殖民地或落後國家對帝國主義宣戰,和尋常兩國間的戰爭不同,這是一種革命戰爭,是需要革命的民眾武裝參加的,是不能抑制民眾運動抬起頭來的。而國民黨政府甯甘受帝國主義的壓迫而不願受革命民眾威脅;第二,若沒有廣大武裝民眾持久的殊死戰,單靠國民黨政府一點脆弱的軍隊,不足當日本帝國主義軍隊之一擊,國民黨喪失了軍隊即喪失了政權,它寧肯犧牲民族命運而不肯犧牲政權。要對日宣戰,要實現民族革命戰爭,要獲得反帝國主義戰爭的勝利,只有中國第三次革命復興,以革命的民眾政權(這一政權,將經過全國抗日救國會而實現或經過國民會議或蘇維埃而實現,是由其組織的內容與鬥爭來決定的)代替反革命的國民黨政權,領導全國的革命民眾和兵士,抱著美國十三州獨立和法國俄國大革命始終不屈不撓的精神,再加以全世界無產階級特別是日本無產階級全世界被壓迫民族特別是朝鮮民族的幫助與聲援,和日本帝國主義作持久戰,同時以長期地排貨,給日本資產階級以致命的打擊,即今日帝國主義在軍事不曾失敗,其國內經濟的政治的危機,也會迫著它不得不向中國革命的民眾讓步。這便是我們此次抗日救國運動的康莊大道。

  此外並沒有別的路,在國民黨資產階級統治之下,服從它力持鎮靜逆來順受的統一指揮,跟著它屈服於日本帝國主義和求救於其他帝國主義,決不是中國民族應該走的道路。

  十月二日署名:陳獨秀

  《火花》第一卷第三期

   1931年十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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