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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新文化運動的諸同志


  (一九二〇年一月十一、十二日)

  現在主張新文化運動的諸同志,自然是覺得舊文化有不足的地方。我們中國底社會上有發生新文化運動的必要,這是不用說的了。但是我現在要敬告諸君的有三件事:

  (一)出版物是新文化運動底一端,不是全體;
  (二)新文化運動只當向前的發展,不當向後的反動;
  (三)不應該拿神聖的新文化運動做射利底器具。

  出版物自然是新文化運動中很要緊的一件事。但此外要緊的還很多,不必大家都走一條路。我們富於模仿力,缺乏創造力。有了大舞臺,便有新舞臺,更有新新舞臺。有了王麻子底剪刀店,接著就有汪麻子、旺麻子出複。有了稻香村,接著就有稻香春、桂香村出現。現在大家都來辦報,不肯向別的事業方面發展,也就是缺乏創造力底緣故。照我們現在的學問程度人才力量,一個地方只配辦兩三種報,多了便要人力分散,勉強雜湊起來,一個報也辦不好。這是何苦來!就是辦報,也應當辦性質不同,讀者方面不同的報,不必辦許多性質相同的報。現在性質相同,讀者方面相同的報已經不少了。我們有什麼高明的見解,果然有價值,盡可送到各報發表,各報沒有不歡迎的。一定要自己獨立辦一個人云亦云的報,這是什麼一種心理?我曾勸許多在上海的朋友要辦報不必辦和人雷同的報。上海工商業都很發達,像《店員週刊》、《勞動週刊》,倒有辦的必要,但至今無人肯辦。難道不高興張嘴和店員勞動家說話嗎?難道因為這種報不時髦,不能掛「新思潮」「新文化運動」時〔的〕招牌嗎?我實在不忍這樣說,實在不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現在差不多每星期都有新報出現,內容都大同小異(內中有幾種牛鬼蛇神的報,又當別論)。看報的還是那一班人,實在人力財力都太不經濟。所以我總希望大家拿這些人力財力,去辦新文化運動中比出版物更進一步更要緊的事業。

  死抱著祖宗牌位向後退走的頑固派,我們不去論他。就是那半新半舊的先生們,像那幫著警察廳大罵同學的人,又像那掛起留美學生的金字招牌辦雜誌,卻仿照無聊的醫生底辦法,請出許多名人介紹,這班人既然可憐沒有當頑固派的魄力,頭腦中又拋不了祖宗牌位底偶像,我們也不去論他。我們深以為憾的,正是我們很推重的雜誌,我們很希望的青年,也發出似是而非的議論:說什麼「這種直覺的新學問家同古代的中國學者,有什麼分別,恐怕還不及他們有人生與社會的經驗呢」。試問大科學家底直覺哲學,是否毫無價值?試問中國現在是否有人算得是直覺的新學問家?試問古代的學者底人生與社會的經驗,現在有什麼價值?說什麼「現在一班著名的新雜誌(除去《北京大學月刊》同《科學雜誌》),都是滿載文學的文字同批評的文字。……世界新思潮,在學術上是真正的自然科學的精神,在社會上是真自由真平等的互助主義同新式的社會組織,在文學上是寫實主義同人道主義。

  試看他們的文字,有幾篇真有科學的精神(發闡科學的更少),有幾篇用科學方法徹底研究社會問題,又曾有幾篇寫實文學的大著作」。他列舉的三種新思潮固然不錯,可惜這三種新思潮雖然都受了科學的影響,卻不是他沒頭崇拜的自然科學所能包辦的呵!他用「趾高氣揚的態度,誇大眇視的心胸」,罵倒一切新雜誌,固然痛快,但獨獨推重北京大學月刊同科學雜誌。除了因為這兩種雜誌多討論自然科學以外,不知道還有何種理由?他說:「我們要打破中國人的文學腦筋,改造個科學腦筋」,這句話固然有理。但科學腦筋卻不限於自然科學,不反背科學精神的文學藝術,也都是人類最高精神的表現。豈可一概抹殺!我們只應當拿科學的方法研究別的學問,卻不可拿自然科學說明別的學問。拿生物學說明社會學,就是一個失敗的先例。現在中國底雜誌無不幼稚,難道只有討論自然科學的雜誌特別進步嗎?他說:「今日之士,大弊有二:人人競言科學,而實不知科學。……其所以不知科學者,科學艱深,非一蹴可幾。玄談易操,又且有功,故舍難就易也。頃年以來,思想革新,誠甚盛矣。然試登高遠矚,國內書報,刊行者何限,亦嘗有專言精確科學者乎。……美洲之科學北京之大學月刊數理雜誌,其言論文章,稍近科學矣。然其銷行之度,能如其他鼓吹謬論者乎。……方今之人,震于西學之勢,痛詆中學。……而抑知性理之學,經數千年之蘊蓄,其中固有至貴者存乎。夫理學與科學,兩事也。科學之效,在利用厚生,使吾輩有精嚴之宇宙觀;理學之用,在存養省察,使吾輩有正確之人生觀。故理學不患其舊。雖羲皇之言,苟其果善,亦皆可從。所謂『推之萬世而准』也。而科學則力求其新,非新則絀矣。……又說新者多拾人牙慧之餘,似是而非之妄解,虛誕無實之謬談耶!此其二大弊也。此二弊者深入人心,小之可害中一人,大之可害遍族類」。

  這一段議論,恰和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張之洞所著《勸學篇》,好像是一人手筆。前半段極為獨尊西洋的科學(看他科學玄談對舉,又不滿於近來的思想革新,又專門推重討論自然科學的三個雜誌,想必是專指自然科學),別的關於思想藝術的學問,都一筆抹殺。這還是幾十年前中國人懾于西洋物質文明底極幼稚的觀念。至於西洋各地學術文化底發達,簡直未嘗夢見。當真西洋文明只有科學嗎?我們只應該輸入他們的科學,不輸入他們的別種學問藝術思想制度嗎?哲學、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言語學等,不比科學更難幾倍嗎?都可一蹴而幾嗎?後半段忽然又把中國底性理學抬起來和西洋底科學並重,而且分作兩事,實在令人莫明其妙。大約他還是抱著張之洞以來「科學是新的好,道德是舊的好。物質文明是西洋好,精神文明是中國好」的一種成見。中國底性理學,和西洋底哲學倫理學學類,難道是中國獨有的國粹嗎?西洋底近代哲〈學〉倫理學都受過科學的洗禮,所以可貴。中國底性理學怎麼樣?中國底性理學,果然只談人生觀,不曾涉及宇宙觀嗎?科學果然只可以教我們的宇宙觀,不能教我們的人生觀嗎?非科學的性理學,怎能夠教我們的人生觀正確不至錯誤。理學只問善不善,不問舊不舊,這話固然不錯,但在理論上科學又何嘗不如此呢?照他這樣分別科學和性理學底不同,是否有科學的根據?科學的精神重在懷疑、研究、分析、歸納、實證,這幾層工夫。「推之萬世而准」這句話,是一種妄想。是演譯〔繹〕法最大的流弊,決不是科學家腦筋裡應有的東西呵!我們現在一面要曉得自然科學只是各種學術底一種,不能夠拿他來取消,代替別的學術;一方面要曉得別的學術(道德學、性理學也包含在內),多少都要受科學精神的洗禮,才有進步,才有價值。

  像那德國式的歧形思想,一部分人極端的盲目崇拜自然科學萬能,造成一種唯物派底機械的人生觀,一部分人極端的盲目崇拜非科學的超實際的形而上的哲學,造成一種離開人生實用的幻想。這都是思想界過去的流弊,我們應該加以補救才是。若是把這兩種歧形思想合在一處,便可標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底新注腳了。我以為珍重研究介紹新思潮的人,他若真是打破了中國人的文學腦筋,改造了一個科學腦筋,就應該指出那種思潮是新的,是合乎科學的,是可以發生好的效果;那種思潮是舊的,是不合乎科學的,是可以發生惡的效果。不可以籠統說凡屬自然科學以外的新思潮,都是「玄談」,都是「謬論」,都是「空談」,都是「燎原之禍」,都是「拾人牙慧」(義皇之言,何嘗不是人之牙慧),都是「似是而非之妄解」,都是「虛誕無實之謬談」,都是「可害中一人」,都是「可害遍族類」。像這種籠統不舉實例的謾駡武斷,在官場文告中時常看見,學理的討論果然是這樣嗎?科學家底態度果然是這樣嗎?自己說「一種學理,還沒有徹底的瞭解覺悟,就不應當拿出來鼓吹青年」,「我們學理不曾真正研究,怎麼能鼓吹他人評論他人呢?」「還須虛心觀察,不敢獨斷底人」,怎樣竟出以非科學家的態度呢?謬論與空論不同。說他是謬論,必須要指出他所以然的謬處,才算是科學態度的批評。若拿出科學家的態度,實際批評那種新思潮是何以好,那種新書報,那篇文章,有那種謬論,他謬處在那裡。像這種學理的討論,正可以使新文化運動向前發展。若是不問青紅皂白,對於一切新思潮籠統加以「鼓吹謬論」的徽號,這簡直是從根本上反對新文化運動,助守舊官僚張目,要造成向後的反動。若是明目張膽的守舊派說出這種話,我們不以為奇。某雜誌似乎也是一班主張新文化運動的人辦的,竟然有向後反動的現象。像這種掛起「毋忘國恥」招牌賣日貨的辦法,我們斷然不能容忍!

  有一個人寫信給在北京的朋友說:請你告訴秦先生,「我贊成新思潮,新文學,請他邀同全體教員學生打電報給山東督軍,快快派我的差事」。上海有一位朋友寫信給我說:「因為現在關於新思潮的報銷路都很好,此地有許多做黑幕小說的做紅男綠女香豔小說的朋友,都打算改做這種投機的事業了」。我得了這兩個消息,不禁替新思潮捏了一把冷汗!我們所歡迎的新思潮,不是中國人閉門私造的新思潮,乃是全人類在歐戰前後發生的精神上物質上根本改造的公同趨勢。這是何等神聖事業!我們中國人腐敗、墮落,精神上物質上都到了破產的運命。最後的希望,就是想隨著全人類大改造的機會,來做鼓吹這大改造的新思潮新文化運動,或者是起死回生底一線生機。這種最後救濟的新運動,不過才有一點萌芽。倘若仍然把他當作從前的維新、立憲、革命運動一樣,當作一種做官發財的器具,這便是明明要把中國人和全人類同樣做人的一線生機斬斷了。做官發財的路道很多,何必做這樣黑良心的事!鼓吹新思潮的報,自然沒有人能夠專利。

  容人悔過,也算是一種偉大的精神。但是沒有覺悟的人,仍然是拿投機射利的動機來辦鼓吹新思潮的報,所以不得不替新思潮捏一把冷汗。我有一位山東朋友,他有一種偏見。他總說:「上海社會中了『蘇空頭』的害,無論什麼事發生,總有許多人乘熱鬧出風頭;決不會有真實的新文化運動」。這位朋友雖然學問見識都好,卻不曾到過上海一次。他的觀察未必正確。我是住過上海好幾年,卻不敢像他那樣一體輕視上海底朋友。但是我很希望在上海的同志諸君,除了辦報以外,總要向新文化運動底別種實際的改造事業上發展,才不至為這位山東朋友所輕視!就以辦報而論,也要注重精密的研究,深厚的感情,才配說是神聖的新文化運動。像現在這樣的淺薄、粗疏、空泛,謬論還不徹底,小區區就是一個首先要自首悔罪的人,持論謬不謬,和精密的學理,原來是兩件事。有時很精密的學理也許是謬論,有時學理雖不精密也許不是謬論。可是我們所希望的,持論既不謬,又加上精密的學理研究才好。像克羅馬底資本論,克波客拉底互助論,真是我們持論底榜樣。但也許有人說他們是鼓吹謬論。某雜誌罵倒一切書報,除研究自然科學的都是鼓吹〈謬〉論。又沒有舉點證據出來,固然是很糊塗。我恐怕他這樣非科學的籠統論調,要生出向後反動的流弊。所以上面不得不稍化辯駁幾句。至於他主張「發表一篇文字都要有學理的價值」(胡適之先生不主張離開問題空談學理,我以為拿學理來討論問題固然極好。就是空談學理,也比二十年前的申報和現在新出的民心報上毫無學理八股式的空論總好得多)、「要打破中國人的文學腦筋,改造個科學腦筋」,這幾句話,卻真是我們的昏夜警鐘呵!

  署名:陳獨秀
  《大公報》
  1920年1月11、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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