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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思想與國體問題


  ——在北京神州學會講演(一九一七年五月一日)

  今日本會開講演會,適遇國會紀念日,鄙人不覺發動一種感想,所以選擇此題。鄙人感想非他,即現今之國會非君主國的國會,乃共和國的國會。方才李石曾先生演說「學術之進化」有云:「政治進化的潮流,由君主而民主,乃一定之趨勢,吾人可以懷抱樂觀。」鄙人以為李先生的理論,固然不錯,但是鄙人對於我國現在情形,總覺得共和國體,有無再經一次變動,卻不能無疑。

  自從辛亥年革命以來,我國行了共和政體好幾年,前年籌安會忽然想起討論國體問題,在尋常道理上看起來,雖然是狠奇怪,鄙人當時卻不以為奇怪。袁氏病歿,帝制取消,在尋常道理上看起來,大家都覺得中國以後帝制應該不再發生,共和國體算得安穩了,鄙人卻又不以為然。

  鄙人懷著此種意見,不是故意與人不同,更不是傾心帝制捨不得拋棄,也並不是說中國宜於帝制不宜於共和;只因為此時,我們中國多數國民口裡雖然是不反對共和,腦子裡實在裝滿了帝制時代的舊思想,歐美社會國家的文明制度,連影兒也沒有,所以口一張,手一伸,不知不覺都帶君主專制臭味。不過膽兒小,不敢像籌安會的人,堂堂正正的說將出來。其實心中見解,都是一樣。

  袁世凱要做皇帝,也不是妄想;他實在見得多數民意相信帝制,不相信共和,就是反對帝制的人,大半是反對袁世凱做皇帝,不是真心從根本上反對帝制。

  數年以來,創造共和再造共和的人物,也算不少。說良心話,真心知道共和是什麼,腦子裡不裝著帝制時代舊思想的,能有幾人?西洋學者嘗言道:「近代國家是建設在國民總意之上。」現在袁世凱雖然死了,袁世凱所利用的傾向君主專制的舊思想,依然如故。要帝制不再發生,民主共和可以安穩,我看比登天還難!

  如今要鞏固共和,非先將國民腦子裡所有反對共和的舊思想,一一洗刷乾淨不可。因為民主共和的國家組織社會制度倫理觀念,和君主專制的國家組織社會制度倫理觀念全然相反,一個是重在平等精神,一個是重在尊卑階級,萬萬不能調和的。若是一面要行共和政治,一面又要保存君主時代的舊思想,那是萬萬不成。而且此種「腳踏兩隻船」的辦法,必至非驢非馬,既不共和,又不專制,國家無組織,社會無制度,一塌糊塗而後已!

  現在中華民國的政治人心,就是這種現象:

  分明掛了共和招牌,而政府考試文官,居然用「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百姓足,君孰與不足」和「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為題。不知道辨的是什麼上下?定的是什麼民志?不知道共和國家何以有君?又不知道共和國民是如何小法?孟子所謂人倫,是指忠君孝父從夫為人之大倫。試問民主共和的國家組織社會制度倫理觀念,是否能容這「以君統民,以父統子,以夫統妻」不平等的學說?

  分明掛了共和招牌,而國會議員居然大聲疾呼,定要尊重孔教。按孔教的教義,乃是教人忠君,孝父,從夫。無論政治倫理,都不外這種重階級尊卑三綱主義。孟子道:「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荀子道:「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董仲舒道:「《春秋》之法,以人隨君,以君隨天。」這都是孔教說禮尊君的精義。若是用此種道理做國民的修身大本,不是教他拿孔教修身的道理來破壞共和,就是教他修身修不好,終久要做亂臣賊子。我想主張孔教加入憲法的議員,他必定忘記了他自己是共和民國的議員,所議的是共和民國的憲法。與其主張將尊崇孔教加入憲法,不如爽快討論中華國體是否可以共和。若一方面既然承認共和國體,一方面又要保存孔教,理論上實在是不通,事實上實在是做不到。

  分明掛了共和招牌,而學士文人,對於頌揚功德鋪張宮殿田獵的漢賦,和那思君明道的韓文杜詩,還是照舊推崇。偶然有人提倡近代通俗的國民文學,就要被人笑駡。一般社會應用的文字,也還仍舊是君主時代的惡習。城裡人家大門對聯,用那「恩承北闕」、「皇恩浩蕩」字樣的,不在少處。鄉里人家廳堂上,照例貼一張「天地君親師」的紅紙條,講究的還有一座「天地君親師」的牌位。

  這腐舊思想佈滿國中,所以我們要誠心鞏固共和國體,非將這班反對共和的倫理文學等等舊思想,完全洗刷得乾乾淨淨不可。否則不但共和政治不能進行,就是這塊共和招牌,也是掛不住的。

  若是一但〔旦〕帝制恢復,蔡孑民先生所說的「以美術代宗教」,李石曾先生所說的「近代學術之進化」,張溥泉先生所說的「新道德」,在政治上是「叛徒」,在學術上是「異端」,各種學問,都沒有發展的餘地,貴學會還有甚麼學問可講呢?

  署名:陳獨秀
  《新青年》第三卷第三號
  1917年5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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