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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二大科學家之思想2


  (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一日)

  阿斯特瓦爾特

  (一)略曆

  精力說之唱導者阿斯特瓦爾特氏,顏其居曰「精力別墅」(Landhaus Energie)。彼誠精力絕人,名稱其實;非若東洋流之名士,戲以雅號佳名自飾也。氏任萊蔔茲(Leipzig)大學教授,並同校化學實驗室之主任。教學之暇,手著之書,除化學多種外,尚有二十餘種。其頁數計一萬五千八百餘。又論文百數十首,頁數千六百餘。講演數種,三百餘頁。介紹學說,三千九百。著作批評,九百有餘。此外複擔任刊行《物理化學評論》(自一八八七年始)及「科學叢書」(自一八八九年始)。賓客往訪,率珍重遇之。有問學者,尤不惜殷勤詳答。其精力之強,誠堪驚歎!

  氏以一八五三年,生於裡加(Riga,俄之西北港市),年二十二,卒業于大學。年二十七,與某女結婚。次年,任裡加某工業學校教授。一八八七年,去俄羅斯往德意志,任撒格遜尼(Saxony)王國都中萊卜茲大學教授。時年三十有四。在職十九年,等身著作,大部分成於此時。一九〇六年辭教授之職,移居鄉間「精力別墅」,精研哲學,今猶健在,老而益勤。或有以何故棄有用之化學而從事哲學等不生產之學問為質者。阿斯特瓦爾特答曰:

  「公等視哲學為不生產之學問耶?是謬見也。所謂文明者,專門研究之時代,與夫全體綜合之時代,互更遞進,前世紀乃專門研究時代也,今世紀乃全體綜合時代也。餘自始即好哲學,然未嘗治之者,時代為之也。今其時矣。此余之所以舍萊蔔茲而來精力別墅也。」

  氏長於語學之天才,兼精俄、德、英、法各國語,及世界語。嘗謂各國異語,頗為學術及交通之障礙,遂銳意於世界語之改良及傳播。一九〇九年,以化學所得諾倍爾賞金,悉數充作傳播世界語之用。然彼對於語學問題,則以為青年學習語學過甚,有傷獨創及論理之能力。嘗謂尼采之偏見畸行逾越常軌者,乃學習古典語過多之故。奧、匈國民之天才罕見者,以其大部分之精力與時間,均消磨於語學之需要耳。

  氏之日常生活,喜時時轉換其業務。治學倦時,改作繪畫。風琴(Piano)、胡弓(Violin)為其長技。青年時代,兼擅詩曲。蓋事後休息,先時所營,仍留腦際,必改向性質絕不相同之事物,則血液乃移行作用絕不相同之他部腦髓,前用之部,始獲真正之寧息。其畢生事業,亦一事成功,即改營他事,以資休養。此即應用其精力之第二法則也。說見後。

  (二)幸福公式

  去今十年前,阿斯特瓦爾特氏,以裁決仍留萊卜茲而任大學教授,抑或退居精力別墅而從事哲理家之生活也,遂證明下方之幸福公式,以自白其經驗:

  G=E2-W2

  此公式中之G為幸福(Glück),E為精力(Energie),W為逆境(widerwillig)。蓋以人生幸福之大小,視其奮發之精力以為衡。欲享受幸福之一日,不可不一日盡力以勞動;欲享受一生之幸福,不可不盡力勞動以終其生。勞動者,獲得幸福之唯一法門也。故無論何人何時,應竭精力之限度,以送其努力奮鬥之生涯。就此公式,更進一步而成下之方程式:

  G=E2-W2=(E+W)(E-W)

  幸福之G,由精力E之加增,其量彌大。而緣此所生逆境之W,其量亦加大。例如亞歷山大、拿破崙、羅斯福,其人皆精力雄足,而與之反對之勢力,亦甚強大。但彼等幸福之全量,究非吾等意想所及。是曰「英雄的幸福」(Heldenglück)。惟是人間之精力,不盡如羅斯福等,而欲效其奮鬥主義之生活,則煩冤痛苦,必非一端。於是所生之幸福,全與羅等殊科。守避世禁欲主義之生活,若希臘哲人狄阿貴內斯(Diogenes)然,印度之「涅盤說」,希臘之「斯托亞學派」〔Stoic,雅典哲人齊隆(Zenon)淡泊主義之學派〕,皆此類也。夫節精力,避痛苦,乃雲山隱者之生活,非有為青年之所宜。是曰「田舍的幸福」(Hüttenglück)。英雄的幸福與田舍的幸福,雖各有其滿足之點,而謂為同等之幸福,則不可也;恰如大小二杯,各注以酒,其滿足也,同其容量則不同。

  (三)精力法則

  精力論,占阿斯特瓦爾特之學說之重要部分。其師赫克爾以物質(Substanz,或譯本質)為其哲學之中樞。阿氏則以精力(Energie,或譯勢力)為其哲學之主腦。精力之法則有二。其一即一八四二年,馬耶(Mayer)所發明之精力常存說是也。其說以為無限空間中,生起一切現象之精力,其狀態雖有所變更,其總量則常存而無所增減。例如吾人之購求煤炭也,非求其所燃之炭素,乃求其中能燃之精力。煤之燃也,其炭素與酸素化合而為炭酸加斯,散而為煙,他無所有。吾人所用者,乃燃燒之際,炭素與酸素化合所生之熱而已。以此熱力故,至令鍋內之水,化而為蒸氣。水蒸氣之膨脹力,異常強大。於是發熱精力,一變而為膨脹精力。以此膨脹力故,至令蒸氣機關行動。於是膨脹精力,又變而為運動精力。用此力以轉動發電機,則運動精力又變而為電氣精力。傳電燃燈,則電氣精力又變為發光精力;以電行車,則電氣精力再轉而為運動精力。自發熱至此,精力之狀態,已經過種種變化;而其為力之量,精密計算之,曾不稍有增減。此即常存之說,精力之第一法則也。

  然則宇宙間之精力,既常存而無所增減,而以何原因,忽有此良否盛衰萬有不齊之現象耶?欲解答此疑問,則不得不求諸精力之第二法則,即阿斯特瓦爾特之精力低行說是也。其說乃謂精力之為物,平行如水,無物激之,時有由高就下之勢;低行抵于水平,遂靜止而失其作用矣。故引水灌遠,必取源于高處。欲轉動水車而以水平之水,其必不得水力之效用,複何待言?水之精力,一度效用,則如量低下,複抵水平,此自然之勢也。其他精力之作用,悉無異於是。一切精力,莫不由高就低,以保其水平性。精力而不在水平以上,決未有能利用之理由。宇宙者,精力大流之總和也。人間文野之差,乃以酌此大流之淺深為標準耳。

  例如初民始知用棒,是為文明開發之第一步。因用棒以延長身體之精力,在徒手者之精力水平以上也。次知投石,則文明開發,又進一步。因石能致遠,視用棒者之身體精力更增高度也。又其次則發明弓矢舟車,文明更進一步。因其人身體精力之擴充,又在投石者之精力水平以上也。迨近世蒸氣、機械、電報、電話、飛機、潛艇之發明,而文明大進。人間精力之伸張,遠在古人之精力水平以上。此皆利用宇宙間自然常存之精力,而不任其廢置低行故也。

  今日之世界,非文明的行動,尚有多事。如國際戰爭及社會中各階級之衝突,此皆作為無益。精力低行之量,尚屬廣大。故購求利用精力之法,關係于世界文明,至為緊要矣。此第二法則,影響於哲學社會學者至巨,且視第一法則之精力常存說為優勝。蓋前世紀為純粹科學時代,盛行宇宙機械之說,乃以第一法則為哲學之根基。生物學者赫克爾教授,集其大成。二十世紀將為哲理的科學時代,化學者阿斯特瓦爾特氏,導其先河。置重第二法則,說明生命及社會之現象,且以為未來之預言。法蘭西之數學者柏格森氏與之同聲相應,非難前世紀之宇宙人生機械說,肯定人間意志之自由,以「創造進化論」為天下倡,此歐洲最近之思潮也。

  機械說謂世界之要素二:曰物質,曰運動。萬物皆成於原子。原子不可分,而有永久存在性。各原子於一定之時間,以一定之速度,向一定之方向而進行。以此推論,假令各原子遽然中止,且以同前之速度,逆行其進路,則萬象悉返前境,將見死者肉其白骨;鬼雄起立戰場;敗落之果,飛上枝頭;已燃之灰,複返為木;世界歷史,均次第舊幕重開。此理論將不為機械論者所非難,而亦物理學所容許。然為自然界人事界之所必無。彼懷古篤舊者,正不必耽此迷夢也。是以第一法則,雖為一種不可破之定理,必待第二法則以補其缺憾。生物界之吾人,允當努力以趨無窮向上之途,時時創造,時時進化,突飛猛進,以遏精力之低行,不可誤解機械說及因果律,以自畫也。

  (四)效率論

  所謂理想的機械者,科學家之恒言也。今世之機械,頗近於理想,而猶未至。由來機械之目的,乃以一種之動作,變生他種之動作是也。理想的機械,最重此義。倘所呈效果,無加于吾人自力之所為,則無機械之必要矣。例如植物為自體生存計,直接受日光之精力與作用。人類及其他動物,未能直接應用太陽之精力,不得不假植物間接以取其由太陽精力所成之食物。因是植物者,不啻為變更日光發射之精力,而為食物化學的精力之機械矣。此二種精力之量,吾人得而測量之。盛夏之際,一亞克(Acker,德國面積名,合英國四八四〇方碼)之地,所受日光幾何,測其熱度而知之;所生之植物,其包含之精力分量幾何,燃燒之而測其熱度亦知之。就二者精密比較,其結果殊可驚異。蓋植物體中所貯之精力,較所受日光之精力,每不及百分之一。雖其生活作用,不無消費,而大部分有用之精力,付之廢棄,可斷言也。

  然則植物者,可謂為極不完全之機械矣。惟其可取之點,乃在植物獨力生成,不假人助而收穫耳。加以人工,固生產增額,適度耕作之地,較諸天然荒原與夫原始時代之森林,所獲自增數倍。然人工備至之地,即極盛之花園,所含藏之精力,較其受諸日光之分量,亦相差甚遠。所受精力與所生精力之比例,以術語言之,是曰「效率」。植物之效率最低,以其不能利用所受之精力也。效率最高者,莫如近世之發電機。其所生之電氣精力,較所受之機械精力,僅少百分之五。效率之說,本取日常語言,應用於科學,毋寧謂為「善之權衡」(Güteverhältnis),尤覺適當。例如評判豆或麥之善惡,可比量一亞克之產額多寡而知之;又若發電機,其不能利用精力至百分之九五者,則謂之惡發電機矣。道德上善惡之定論,亦同此理。蓋世事萬端,無一不與精力之變化相關聯。道德之事,非在例外。惟是依第一法則,精力決無消亡之理。而機械不良,未能變原料精力為等量之有用精力,其效率遂至不齊,亦系顯然之事實。斯二說似有不可調和之疑問。

  然第二法則,已足解答此疑問。欲求效率之高,惟在善於利用精力,不令低行已耳,非第一法則之有何謬誤也。且發電機所呈之效率,雖只百之九五,而其他五分,決非消滅,乃一部分因磨擦而變熱,一部分因電線之抵抗化而為電流;即如植物所利用之太陽精力,雖只百分之一,其餘九十九分之熱,仍存宇宙間,未嘗絲毫消滅,只以機械之良否不齊,遏制精力低行之程度有強弱,斯所呈之效率有高低,非精力之本身有所生滅增減也。有如貨幣,由甲地匯至乙地,其損失之部分,乃為匯費而非貨幣之自身。匯兌機關之美惡,非以匯費損失之多寡決之乎?此亦效率高低,可判斷道德上善惡之一證也。

  夫機械之不完全,為精力效率低下之重大原因,吾人可目為定則矣。而尚有一種謬見,不得不辨明者,即人工機械之不完全,較天然機械尤甚之說是也。今世人為機械之巧奪天工者,不一而足。新器發明,猶日進未已。其所不能者,乃吾人頭腦冥頑及熟練不足之罪耳。電氣應用于人生,不過百餘年以來之事。人間生活,已因此生重大之變更。由現在以測將來,其使吾人精力效率之增高,寧有限度?

  科學之興,產生二果:其一精力之為物,大效用於人間之生活;又其一則原料精力變為有用精力之時,其效率必至增加。在昔以亞裡斯多德之明哲,亦以為奴隸制度,終無廢棄之理。蓋希臘、羅馬之經濟基礎,皆建築於奴隸制度之上。諸大思想家之得以委身學問也,皆奴隸制度之賜。否則一切勞力之事,必躬自為之。但利用牛馬風水,以供勞役,無假力奴隸之必要,距今千餘年前,既已發見,此豈亞裡斯多德所及料?

  由斯以譚,科學智識之增長人間精力效率之高度,其事至明。人間若不幸無此智識,仍至何時,亦固守愚昧劣等之生活狀態以終。吾人在此種生活狀態期間,尚有何等倫理道德之可言乎?古之人胼手胝足,揮汗如雨;今之人勞力極微,惟聚精凝神,安坐以操配電盤與推進機而已。使人間之勞動,不同於牛馬,科學之功用,自倫理上觀之,亦自偉大。

  更試就宗教言之,世非仰望基督為持人類和平之使命而來耶?然歷史上所生結果,不幸全與之相反。近代之人,對於和平論之倫理的價值,有所懷疑,視古人加甚。今日頗有從事世界之和平運動者(按諾倍爾賞金,亦獎勵此種事業。印度達噶爾之獲賞,即以其有功于世界之和平運動,非以其文學也),與其謂為影響于基督之和平教訓,寧謂為戒於戰爭及戰爭準備浪費巨量精力之故。若工藝,若倫理道德,阿斯特瓦爾特氏,皆以「精力的命令」,為貫徹吾人生涯全體之統治權。惟是精力之變更及其效率之增加也,將何道之由耶?曰,是在積極以求機械之改良,消極則以「勿為浪費精力之事」為格言。猶之經濟學家,恒以「不生產之消費」為大戒也。經濟學貴在以較少之時間與精力,獲較多之生產物。阿斯特瓦爾特之著書中,亦恒有曰:「汝之勞動,務以極少量原料精力之損失,以成高尚有用之精力。」(按自蒸氣機關發明以來,人間時間之節省及精力效率之增加,已屬不可思議,而近日歐美人節省時間與精力之法,日異月新,無微不至。例如作書之字母,依聲連書,已稱便利矣,而尚嫌於每字結束之後,另於t上加橫,i上加點,廢時耗力,且欲去之,以視吾東洋使用象形文字之民族,其文明進化,一時如何可及!)

  署名:陳獨秀
  《新青年》第二卷第三號
  1916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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