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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二大科學家之思想1


  (一九一六年九月一日)

  英史家嘉萊爾(Garlyle)所造英雄崇拜論,羅列眾流,不及科學家,其重要原因蓋有二焉:其一,前世紀之上半期,尚未脫十八世紀破壞精神,科學的精密之建設,猶未遑及,世人心目中所擬英雄之標準與今異也;其一,當時科學趨重局部與歸納,未若綜合的演繹的學說足以擊刺人心也。二十世紀科學家之自負,與夫時代之要求,與前異趣。諸種科學,蔚然深入。綜合諸學之預言的大思想家,勢將應時而出。社會組織,日益複雜。人生真相,日漸明瞭。一切建設,一切救濟,所需於科學大家者,視破壞時代之仰望捨身濟人之英雄為更迫切。彼應此時代之要求,而嶄然露其天才之頭角者,于當世科學家中得二人焉:一曰梅特尼廓甫(Metchnikoff),一曰阿斯特瓦爾特(Ostwald)。

  梅特尼廓甫

  (一)略曆

  梅特尼廓甫,以一八四五年,生於俄羅斯加耳廓甫州。父為陸軍士官。母猶太人也。本鄉大學卒業後,複游德意志諸大學。歸國以一八七〇年,任阿得薩(Odessa)大學動物學教授。居十餘年,辭職南遊意大利西細裡亞島(Sicilia),從事地震學之研究者數歲。此數歲中實梅氏最重要之生涯也。其地瀕海,便於無脊動物之研究,因以發見高等動物及人類與無脊動物之血液的關係。一八八四年,更造論發明白血球退治微生物之作用,大為法國巴士特氏(Pasteur)所讚賞。巴氏為近世大化學家大醫家。數年前巴黎某雜誌,曾發起投票公認何人為國史中最大英傑;及揭曉時,拿破崙大帝僅居第四位,政治家甘必達(Gambetta)居第三位,第二為文家囂俄(Hugo),巴氏乃居第一位,其盛名可想。

  一八九五年,巴氏招聘梅特尼廓甫為其醫學研究所之管理者。巴士特研究所,創始於一八八六年,為各國醫學研究所之嚆矢,設備最稱完美,得梅氏之管理,盛名益著。巴士特之功,在發見諸種病原。梅特尼廓甫之功,在根絕諸種病原,謀長生久視之術。世多稱梅氏繼巴氏後,為貢獻人類幸福之雙星。梅之為人,樸質寡言,貧居巴黎市外,不喜交際;然四方來問學者,無不殷勤接待;詳說而曲喻之。數年前曾以研究鼠疫,親來滿洲一遊。氏之血統,乃半猶太人,於宗教則為無神論者,於政治則自由主義之人。以此三因,宜其不容於國內。一八八一年亞歷山大二世暗殺案起,俄之政潮,日趨劇急。梅特尼廓甫亦以政見得罪皇帝,辭阿得薩而南遊,適此時也。

  (二)長生說

  易從來之實驗的治療法,而從事於組織的研究,窮探病源,施以根本之救治,此現代醫學界之大革命也。革命之健將為誰?即梅特尼廓甫是矣。舊式之藥劑法,率用人身以外之植物質或礦物質。金雞納(Quinine)及水銀,尚為比較害少之品,納此等於胃中,經過各消化機,以達血管,驅殺病菌,此常法也。若現代驅殺病菌之法,率不假外物,即在增多血液中原有之一種消毒素(Antitoxin),血清注射,與以刺戟,其效立見。或于馬之血液中提取同質之物,愈足補益。白血球退治病菌,亦人身生理自然之作用。梅氏字之曰「食菌細胞」(Phagocyte),取希臘語食(Phagein)、器(kytos)二字以成之也。蓋以白血球周曆人身各處尋求食物無已時,自營半獨立之生活,若單細胞動物阿米巴(Omiba)然,雖皮膚及硬骨中,亦能羼入。例如皮膚受傷,白血球即時凝集,混於血液,恰若積土成壘,以禦敵攻,結合新成之皮膚,保護新生之肉,皆其職也。其或病菌侵入,敵勢強大之時,白血球則整隊以禦之。敵軍增多,白血球亦即續發相當之動員令,奮鬥求勝,死而後已。戰鬥酣時,人身遂至發熱,用顯微鏡窺之,戰況歷歷可見。白血球退治有毒之微生物其效如此,此梅氏初期研究之所得也。

  更深討論之,白血球豈始終殺敵致果,以衛吾人之生命乎?此當然之疑問也。原夫白血球之貪食病菌,非有保衛人體之義務,乃以自身食欲為之動機。有時大敵當前,竟然放棄其作用,必病菌附有阿卜索寧(Opsonium)類之刺戟物,使白血球對之食欲亢進,乃能興奮其殺敵之精神。據梅特尼廓甫之意見,白血球雖有防衛人身之作用,而身體衰弱時,則變而為強敵。人生之衰老也,精力之消耗也,皆由此貪食之白血球食殺人身神經細胞之故。食毛髮之色素,則頒白而變衰。肝腎二髒,被蝕易形。奪取骨骼中之石灰質納諸血管,一面致骨骼脆弱,一面使動脈變硬,一舉而生二害。人生之由壯而老也,半由於病菌之圍攻,半由於謀叛者白血球之內應。梅氏研究之結果,曾下有名之定義曰:「人身機關之衰老也,全屬微生物之為害,與他病症無異。」又曰:「衰老者,傳染的慢性病也。高等部分,日變形而軟化。白血球活動過度,亦其重大之原因也。」

  夫以衰老為一種病症,且特屬微生物為害之結果,則尋流溯源,未必無治療之法。此梅特尼廓甫所以醉心于長生術之研究也。因此研究而首得之疑問,即大腸之於人身是否需要是矣。蓋以大腸中多附誘起病因之微生蟲。梅氏直謂大腸為無用之長物,倘施以外科手術,割去或縮短之,未必即有特別之惡影響。由有脊動物解剖之證明,腸之長短與生命之長短成反比例。但梅氏尚未嘗以外科手術割去大腸,及用化學消毒之事,惟盡力培養無害之細菌於腸中,以驅逐繁殖有毒之細菌。施此術也,以乳酸菌為最有效,以其有克殺毒菌之功用。

  例如腸窒扶斯,乃最易傳染之大腸病也。布加利亞人喜用乳酸菌,而此疾稀見。牛肉與乳,其滋養分殆相伯仲。惟肉易腐敗,發生有害之分子。乳之味酸而甘,且含有砂糖分,可防止腐敗細菌之增長。然則牛乳之為物,不徒為人身之滋養品,且可攻克侵入大腸內之毒物也。蒙古與俄屬南部,喜食馬乳之作品。遊牧之民,多嗜凝結之牛乳。埃及與印度邊境,牛乳亦為重要之食品。布加利亞人以喜食含有極強度細菌之乳酸聞,而其人之壽逾百歲者,實居多數。文明程度低下,與夫貧乏之人,每多長壽。由此以推,生活簡單而應順自然,亦長壽之條件。依梅氏意見,人之老死,既得其因,複有療法,長生久視,雖未必遽能實現,而定命固屬妄說;人生保壽百年以外,實非異事也。

  (三)道德意見

  倫理學者所謂利他主義,宗教家所謂博愛主義,非世人目為金科玉律莫敢廢置者乎?而梅特尼廓甫氏,乃謂利他博愛非永久不可缺欠之道德,冒危險,供犧牲,舍己濟人之善行,當隨文明之進步,日益減少而至於無。此實梅氏創獲之見解,驚倒一世者也。欲明其說之涯略,請舉其言曰:

  「人事界之禍害,隨文明進步而減少,終至全然消滅,而犧牲之事鮮矣。防疫而有血清法,醫生遂無與傳染病相戰之危險。昔之醫生,施義膜性咽喉炎(Diphtheria)患者以手術,不得不捨命為之。余之友人中,少年有望之醫生供此犧牲而死者,實繁有徒。今已有義膜性咽喉炎退治血清之發明,即無前此犧牲之必要矣。要之,科學進步,即所以杜絕犧牲之道也。在昔亞布喇哈姆(Abraham,猶太人之祖,見聖書)以宗教信仰,犧牲其孤兒。此等高尚行為,其日益稀少而至絕跡乎?自合理的道德言之,此種行為,雖雲有讚賞之價值,而究有何所用耶?人人拒絕他人同情之時代,其將至乎?康德以行善為人間純粹之義務,斯賓塞以助人為人間本能之要求。此等原理,將行於何時何世,吾不得而知也。自理想言之,人各自達於充足之境遇,行善不及於他人,此種社會,其旦暮遇之。」(以上見梅氏The Prolongation of Life.p.323.)梅氏眼中之博愛利他主義,不過為應時之道德,非絕對不可離之真理。其破壞博愛利他主義之根底,視尼采為尤甚。蓋尼采目博愛利他為不道德之惡劣行為,意過偏激,不合情理,使人未能釋然。梅氏之解釋個人主義,亦不似尼采猖披過當,令人懷疑也。請更征其言曰:

  「無論若何社會主義,均不能完全解決社會之生活問題,與夫個人之自由保障。惟人智之進步,乃足使人人之財產自然趨於平均。蓋人有智識,深明多藏之害,當然棄其有餘。自來生活奢侈者壽命多促,其事至愚。履人生之常道,以簡樸嚴正為生者,往往得最大之幸福。明乎此則富者尚質素之生活,貧者自日趨於順境。但遺產私有之習慣,未必為根本必無之事。進化非急激而行者,必由種種之努力及新智識之加增,乃有濟也。新生產之社會學,導先路者當為其姊生物學。據生物學之所教,凡組織愈複雜者,其個體之意識愈發達,乃至有個體不甘為團體犧牲之患。惟劣等動物,若粘菌,若管狀水母等,其個性全然沒卻於團體之中,然其所犧牲者乃極少。此等動物絕無自個意識故也。營社會生活之羽蟲,居劣等動物與人類之中間,有明瞭之自個意識者,惟人類而已。故為社會組織之便利計,未可強人以犧牲,敢斷言曰:人類社會生活之組織,當以個性之研究為第一義。」(以上見The Prolongation of Life.p.231.)

  由上之言,梅氏道德見解,乃以個人之完全發展,為人類文明進步之大的。博愛利他非究竟義,其說視自來主張個人主義者,設詞緩而樹義堅矣。然梅氏雖主張個人主義,而生平行事,決非絕對利己之人,雖不以博愛利他為究竟義,而所行多博愛利他之事。自表面觀之,似為矛盾之見解,其實梅氏乃篤行者而非幻想者,乃科學家而非哲學家,乃不以博愛利他為究竟義,非惡夫博愛利他有害於今之社會也。猶之氏之重身命,說長生,乃樂天家而非厭世家,胡為輕身東來,樂與極酷至險之鼠疫為伍耶?蓋其個人精神之偉大,無論若何博施濟眾,而非以博愛利他為動機也。其重惜生命,乃瞭解人生存順歿寧之真正價值。陰闇怯弱之厭世家,固彼所不為,庸懦苟偷之樂天家,亦彼所不取,以矛盾議之者淺矣。

  署名:陳獨秀
  《新青年》第二卷第一號
  1916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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