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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


   (一九一六年九月一日)

  青年何為而雲新青年乎?以別夫舊青年也。同一青年也,而新舊之別安在?自年齡言之,新舊青年固無以異;然生理上,心理上,新青年與舊青年,固有絕對之鴻溝,是不可不指陳其大別,以促吾青年之警覺。慎勿以年齡在青年時代,遂妄自以為取得青年之資格也。

  自生理言之,白面書生,為吾國青年稱美之名詞。民族衰微,即坐此病。美其貌,弱其質,全國青年,悉秉蒲柳之資,絕無桓武之態。艱難辛苦,力不能堪。青年墮落,壯無能為。此非吾國今日之現象乎?且青年體弱,又不識衛生,疾病死亡之率,日以加增。淺化之民,勢所必至。倘有精確之統計,示以年表,其必驚心怵目也無疑。

  世界各國青年死亡之病因,德國以結核性為最多;然據一九一二年之統計,較三十年前減少半數。英國以呼吸器病為最多;據今統計,較之十餘年前,減少四分之一。日本青年之死亡,以腦神經系之疾為最多;而最近調查,較十年前,減少六分之一。德之立教,體育殊重,民力大張,數十年來,青年死亡率之銳減,列國無與比倫。英、美、日本之青年,亦皆以強武有力相高:競舟角力之會,野球遠足之遊,幾無虛日,其重視也,不在讀書授業之下。故其青年之壯健活潑,國民之進取有為,良有以也。

  而我之青年則何如乎?甚者縱欲自戕以促其天年,否亦不過斯斯文文一白面書生耳!年齡雖在青年時代,而身體之強度,已達頭童齒谿之期。盈千累萬之青年中,求得一面紅體壯,若歐美青年之威武陵人者,竟若鳳毛麟角。人字吾為東方病夫國,而吾人之少年青年,幾無一不在病夫之列,如此民族,將何以圖存?吾可愛可敬之青年諸君乎!倘自認為二十世紀之新青年,首應于生理上完成真青年之資格,慎勿以年齡上之偽青年自滿也!

  更進而一論心理上之新青年何以別夫舊青年乎?充滿吾人之神經,填塞吾人之骨髓,雖屍解魂消,焚其骨,揚其灰,用顯微鏡點點驗之,皆各有「做官發財」四大字。做官以張其威,發財以逞其欲。一若做官發財為人生唯一之目的。人間種種善行,凡不利此目的者,一切犧牲之而無所顧惜;人間種種罪惡,凡有利此目的者,一切奉行之而無所忌憚。此等卑劣思維,乃遠祖以來歷世遺傳之缺點(孔門即有干祿之學)與夫社會之惡習,相演而日深。無論若何讀書明理之青年,發憤維新之志士,一旦與世周旋,做官發財思想之觸發,無不與日俱深。濁流滔滔,雖有健者,莫之能禦。人之侮我者,不曰「支那賤種」,即曰「卑劣無恥」。將忍此而終古乎?誓將一雪此恥乎?此責任不得不加諸未嘗墮落宅心清白我青年諸君之雙肩。彼老者壯者及比諸老者壯者腐敗墮落之青年,均無論矣。吾可敬可愛之青年諸君乎!倘自認為二十世紀之新青年,頭腦中必斬盡滌絕彼老者壯者及比諸老者壯者腐敗墮落諸青年之做官發財思想,精神上別搆真實新鮮之信仰,始得謂為新青年而非舊青年,始得謂為真青年而非偽青年。

  青年之精神界欲求此除舊佈新之大革命,第一當明人生歸宿問題。人生數十寒暑耳,樂天者蕩,厭世者偷,惟知於此可貴之數十寒暑中,量力以求成相當之人物為歸宿者得之。准此以行,則不得不內圖個性之發展,外圖貢獻於其群。歲不我與,時不再來;計功之期,屈指可俟。一切未來之責任,畢生之光榮,又皆於此數十寒暑中之青年時代十數寒暑間植其大本,前瞻古人,後念來者,此身將為何如人,自不應僅以做官求榮為歸宿也。

  第二當明人生幸福問題。人之生也,求幸福而避痛苦,乃當然之天則。英人邊沁氏,幸福論者之泰斗也。舉人生樂事凡十余,而財富之樂居其一;舉人生之痛苦亦十餘事,而處分財富之難,即列諸拙劣痛苦之內。審是,金錢雖有萬能之現象,而幸福與財富,絕不可視為一物也明矣。幸福之為物,既必准快樂與痛苦以為度,又必兼個人與社會以為量。以個人發財主義為幸福主義者,是不知幸福之為何物也。

  吾青年之于人生幸福問題,應有五種觀念:一曰畢生幸福,悉于青年時代造其因;二曰幸福內容,以強健之身體正當之職業稱實之名譽為最要,而發財不與焉;三曰不以個人幸福損害國家社會;四曰自身幸福,應以自力造之,不可依賴他人;五曰不以現在暫時之幸福,易將來永久之痛苦。信能識此五者,則幸福之追求,未嘗非青年正當之信仰。若夫沉迷於社會家庭之惡習,以發財與幸福並為一談,則異日立身處世,奢以賊己,貪以賊人,其為害於個人及社會國家者,甯有紀極!

  夫發財本非惡事,個人及社會之生存與發展,且以生產殖業為重要之條件;惟中國式之發財方法,不出於生產殖業,而出於苟得妄取,甚至以做官為發財之捷徑,獵官摸金,鑄為國民之常識,為害國家,莫此為甚。發財固非惡事,即做官亦非惡事,幸福更非惡事;惟吾人合做官發財享幸福三者以一貫之精神,遂至大盜遍于國中。人間種種至可恐怖之罪惡多由此造成。國將由此滅,種將由此削。吾可敬可愛之青年!倘留此齷齪思想些微於頭腦,則新青年之資格喪失無餘;因其精神上之齷齪下流,與彼腐敗墮落之舊青年無以異也。

  予于國中之老者壯者,與夫比諸老者壯者之青年,無論屬何社會,隸何黨派,于生理上,心理上,十九懷抱悲觀,即自身亦在詛咒之列。幸有一線光明者,時時微聞無數健全潔白之新青年,自絕望銷沉中喚予以興起,用敢作此最後之哀鳴!

  署名:陳獨秀
  《新青年》第二卷第一號
  1916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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