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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本


  「跟咱們這位青年學學。」

  我們逐漸望見一幅一幅的遠景:——清晨,秋高氣爽,晴空如洗,耀目的陽光照在一片犬齒交錯的街道上。櫛次鱗比的矮屋頂,像海灘上的貝殼散亂地排列著。

  又是一條卑陋的街巷,老舊的屋子,紛亂破爛,旁邊散佈著歪歪倒倒的棚戶居處。

  一家棚戶的門前,三個三輪車夫圍著胡駝子,諦聽他說話。胡駝子提著一塊豬肉和一隻裝滿鈔票的線網。他們面上顯出焦的而緊張,身後放著三輛空三輪車,老熊坐在三輪車座上,盯視胡駝子,身邊站著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

  胡(獰惡地瞥了老熊一眼,轉向其他的三輪車夫))你們的牌照都有了,老子不是白替你們跑路的,別人的牌照錢都早給了,(指指)現在就剩下你們這四個不漂亮。

  三輪車大甲(鬢角斑白,望望身邊的車夫,溫和地))不,不是不給,我們實在是……

  胡(逼近伸手)拿錢吧。

  三輪車夫甲(又望了他們一眼,躊躇一下,掏出一束鈔票,笑著說)少交一點成不成。

  胡(沒有理他,一手搶過來鈔票,轉向三輪車夫乙)你呢?(匆勿一數,把鈔票放在線袋內。)

  三輪車夫乙(從身後取來一搭鈔票,遞給他,惡聲惡氣)點點數。

  胡(點著數,同時對三輪車夫丙追討)嗯?

  三輪車夫丙(由三輪車椅墊下摸出一疊鈔票)看清楚,三十萬。

  〔胡駝子接下錢,放入線網,走向老熊。老熊端坐不動,等待他走來,抱著孩子的婦人不安地緊緊靠近老熊。

  胡(對熊)怎麼樣?

  熊(倏地立起)怎麼樣?

  胡(挺起胸)你說怎麼樣吧?

  〔熊正要和他爭論,那婦人連忙插在他們中間。

  婦人(把錢塞在胡的手裡)胡大爺,您老人家走吧?

  熊(棱了婦人一眼,憤憤不語。)

  胡(把錢一數,放在線袋內)媽的,盡是些爛票子。(回頭,一條野狗伸出舌頭,貪婪地望著他手上的豬肉)你也想吃老子的肉。(一腳踢開野狗,那狗嗥的一聲跑走。他回首獰望著老熊他們笑說)下次有買賣再來找我。

  〔胡洋洋自得地走開,他們圍攏來,望著胡的背影,臉上罩滿了疑慮。

  二輪車夫甲(喟歎)錢算給清了。

  三輪車夫乙(詈罵)戳娘的。

  三輪車夫丙得了,拉生意去吧。

  〔乙丙二人騎上車憤憤然踏走。

  熊(不理他們,對甲)我看不大對。咱們找位先生家問問,別再上他的當,走,張大伯。

  三輪車夫甲找誰呀?

  熊(指著)不遠,就在前面,陰律師家!

  〔他們的視線越過一片矮屋頂遠遠望見一根豎著的旗杆,杆上國旗在微風裡飄揚。

  〔漸近,仰望飄揚的國旗襯著清晨晴朗的天空和一片白雲,我們聽見一聲兒童嘻笑奔跑的喧嘩聲。鏡頭下移,旗杆柱石的周圍是一片操場,孩子們正在高興地遊戲。

  〔大門邊有一個「惠仁孤兒院」的木牌,進門是一條石板路,向左一拐便是操場,操場後是一所簡單而整潔的二層樓房,一個工友搖著鈴走出,又由臺階下來,轉進側面小道,向屋後走去。

  〔翹翹——一個活潑可愛的五歲的小女孩,頭頂翹著兩條小辮,她正對著稀疏的竹籬孔眼向隔壁的庭院好奇地窺視。

  〔竹籬只有半人高,那面是一家小小的庭院,院中有兩三棵洋槐樹,栽著一點疏落的花草,穿過竹籬還可以望見那屋子的半個走廊。

  〔從庭院這邊望見翹翹的小圓臉巴在竹籬上,烏黑的眼珠一溜一溜地閃爍著欣喜和頑皮,她要忍而又忍不住地進出斷續吃吃的低笑,臉上是高興又怕被人看見的神氣。

  〔由她的視線望過去,我們看見:〔律師陰兆時——一個四十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外表似瘦弱實際很結實,一副和善而有點幽默的臉。他輕財仗義,專好為人打抱不平,對窮苦無告的人們盡力加以援助,對不合理的事盡可能地加以阻攔,因此多少人感激他,也有更多的人厭惡他恨他。這些人總是稱他為「陰魂不散」的。

  他樂天達觀,也有一點玩世不恭,落拓不羈。他做律師的收入很少,甚至於有時不夠溫飽,因為大部分都是在盡義務,所以多年來一直是窮困,日常生活是非常儉樸的。

  〔他不修邊幅,不注意整潔,對一切瑣事都漫不經心,最喜歡孩子和朋友。現在他穿著舊法蘭絨西裝褲,厚布短夾襖,蹲在院中練太極拳。

  〔他慢悠悠地運著氣,兩隻手臂劃著舒展的圓圈,垂著眼皮,眼歸心,心歸太極,玩味著清晨的氣息。

  〔陽光照著他的臉,煞有介事地把垂著的眼皮漸漸閉起,專心地打著拳。

  〔竹籬那邊傳來了一陣悅耳的鐘聲。

  〔他睜開眼,眼中閃著樂大的神采,習慣地停止了動作,從口袋裡掏出一只用黑絲線撚成繩子系著的舊懷錶,斜著眼向上諦聽悠揚的鐘聲。

  〔孤兒院操場裡,鐘架上的小鐘在搖擺著。

  〔他慢條斯理地打開表蓋,對準時間放回口袋。又緩緩地伸出雙臂,左右轉動,輕鬆得近於舞蹈起來。

  〔近耳處,聽見一串孩子的咯咯的笑聲,他依然繼續他的動作。

  〔笑聲更響亮了,他眼珠一轉,由眼角望出去,不自覺地停留在一種天女散花的姿態。

  〔從竹籬隙孔裡望見翹翹,分開兩條小腿,握著兩個小拳頭向前伸著,也在一本正經地學打太極拳。她後面一群孤兒們正向課室奔跑。

  〔陰兆時不動聲色地瞟了她一眼,還是沉心靜氣,很「優美」地打他那「陰」

  式的太極拳。一個金雞獨立,再放下腳緩緩地蹲下去,兩手向天一舉,眼隨手掌,雙手落地;一個鴨子撲水,又慢騰騰地站起來,結束了他的太極。他轉過身,一隻手慢慢伸入口袋裡掏出一個月餅,眨著眼,故意做出一副捉弄人的神氣,慢騰騰地向前探,像老鷹預備撲食。

  〔翹翹望見他的模樣,忘記了學太極拳,只張著一雙小手臂,又驚又笑地向後退。

  〔我們聽見小狗吠叫。

  〔翹翹張大了小嘴,斷斷續續地咯兒咯兒地笑,她彎腰拾起小石頭做出要打的樣子。

  〔小狗忽然咆哮起來。

  〔翹翹嚇得幾乎要扔下石頭,但還是笑著。

  〔近竹籬,陰伏在地上信信然裝著小狗跳躍,忽然狂吠一聲,他撲上去。

  〔翹翹大叫,扔下石頭就跑。

  陰(陰兆時簡稱,立刻站直,搖著月餅笑嚷)翹翹月餅,吃月餅。

  (見翹翹已經跑了,就把月餅向嘴裡放。)

  一個少女的聲音(笑責地)叔叔。

  陰(回頭,把月餅從嘴邊放下。)

  〔陰堇修——陰兆時的侄女,做新聞記者還不久,今年剛滿廿歲,簡單,純真,聰穎,自負,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從來不知後悔,四五歲時父母相繼故去,就跟了叔叔嬸嬸,他們愛她像自己女兒,珍視她,嬌縱她,把她當男孩子教養。從來沒受過委屈,受不得委屈,甚至看見別人受委屈她都不好過。天性淳厚,和藹親人,豪爽處頗像她叔叔。她健康活潑,生得不頂漂亮,但是一雙黑而伶俐的大眼睛含蘊著天真、勇敢、任性和逗人喜愛的稚氣——輕盈地跑下臺階。

  堇(陰堇修簡稱,笑嘻嘻地伸手)月餅給我!

  陰(順從地笑嘻嘻把月餅遞給她。)

  堇(接下,靠著竹籬向那邊叫)翹翹!翹翹!

  〔翹翹羞澀地咬著指頭,踟躇一下,躡蹀著走近竹籬。

  堇(伏在竹籬上,遞出月餅。)拿著,翹翹!

  〔翹翹憨望著,不好意思接。

  堇(探身,把翹翹放在嘴上的手指輕輕移下來,月餅塞在她小手掌裡)乖孩子,快上班去,待會我從報館回來帶糖糖給你吃。

  翹(忘記了不好意思舉起月餅)陰姑姑,分不分給小眼睛跟小牛牛他們吃呀?

  堇(粲然)對,乖翹翹!

  陰(霎霎眼,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月餅。)

  堇(沒料到)叔叔!

  陰(有點忸怩地傻笑,探身把月餅放在翹翹另一隻手上,指點著)這塊你一個人吃,這塊給小眼睛跟小牛牛分。(拍拍她的小屁股)走嘍。

  〔翹翹高興地跑了。

  一個老人的聲音(慈藹地)慢點跑,摔著!

  〔陰、堇,抬頭望。

  翹(止步)院長。(兩隻小手舉著月餅,匆匆點頭式的鞠了一躬,依然地跑著進了課室。)

  〔魏卓平——五十多歲,惠仁孤兒院院長,飽經風霜的老人,瘦小,面貌生得慈祥,清俊,但較實際年齡還顯得蒼老,透過遠視鏡,一雙昏翳的老眼看來微感淒蒼悵惘而又很溫柔。是一個古道心腸的好好先生,沒有足夠的堅強,遇事主張委曲求全。經歷了人生的千山萬水使他對一切更萎縮冷漠。他和陰兆時各方面都顯然絕對地不同,但他們都是多少年來最知己的好朋友。

  他穿著半舊而整潔的中山裝,站在課室外走廊上,舉著一個葫蘆瓢,笑眯眯地望著翹翹。

  魏(魏卓平簡稱——點點頭,愛憐地)慢點,翹翹;(自語)這孩子,(回頭對陰和堇開玩笑地)你們爺兒倆真會慣我的孩子們。

  〔隔著竹籬、陰、堇二人站在那裡。

  堇(親熱地)魏伯伯,他們真好玩!

  魏(笑嘻嘻)那我都送給你好不?我正愁著沒辦法呢。

  陰(扶著竹籬)別愁啦!世上沒有走不通的路。你花澆完啦?

  魏哎!(放下瓢)澆完啦!(搓搓手掌)你拳打過啦?(從瓢裡捧出水洗洗手。)

  陰打過嘍!(摸摸肚子)過來陪我喝碗稀飯吧!

  魏(撩起衣下襟擦擦手)今天早晨不來嘍!

  陰那就晚上見。

  魏晚上見。

  陰(手不在意地伸進口袋)咦!又一塊。

  堇(瞪著月餅!)您……

  陰(掰了一半給她,自己留半塊,向嘴裡放。)

  堇(莫奈他何)哎呀!您還沒有漱口呢。

  陰吃了再漱,保存元氣。(月餅一下進了嘴。)

  堇(笑)叔叔!

  陰(吃著月餅)幹嘛?

  堇(忽然想起,順勢)叔叔,又有一件事我……

  陰(早已猜到)你又給我惹上事啦!是吧?(故作嚴重)今天早上你嬸嬸可還在嘮叨你好管閒事來著!

  堇(伶俐地)這次可不是我,人家都知道您好——(眼珠一轉)好打抱不平。

  陰(翻翻眼)誰說的?我沒那麼大氣性。

  堇這一帶三輪車夫,昨天報館派我去訪問過他們。(有點畏怯,又似乎是慣例)

  叔叔,我可又叫他們來了啊!

  陰(有點沒料到)你這孩子!(虛張聲勢)你嬸嬸要是知道嘍——(忽然)你嬸兒呢?

  堇嬸嬸買菜去啦!大概還沒回來吧。(不覺朝屋後望望。)

  陰(敏捷地)走!快到後門去攔住他們,別又叫你嬸兒看見他們進來。(抬頭。)

  〔陰太太——陰兆時的妻子,三十多歲,有一點平庸的胖胖的婦人,膽子小,沒有主意,但是她有一副好心腸好脾氣和爽直的性情,勤儉吃苦,終年為這個簡單的家忙碌著,這時她正站在窗前。

  太(陰太太簡稱,笑著)你們還不進來吃稀飯?

  〔陰迅速地做了一個鬼臉,叔侄二人都沒料到,互遞一下眼色,笑著進屋。

  〔陰家書房與臥室連著的一大間,裡頭毗連臥室的是陰兆時的書房,走廊頭的落地玻璃門關斷了,掛上簾子,前面放著書桌,桌前一把轉椅,桌上擠滿了書報雜誌筆墨硯,沿牆放著書架,書櫃,窗洞上端架起隔板擺著書籍雜物和一疊疊用繩子紮好的書報紙,書架前有小方桌,靠背椅,日本式藍■炭盆裡插著一些紙卷,畫軸和油紙雨傘。壁爐架上擺著陰兆時平時搜集的各種瓶兒罐兒小泥人等。牆角有一米缸和兩個泡菜壇,滿屋擁擠卻收拾得很整齊。外頭算是客廳和吃飯的地方,擺著舊的長沙發,圓桌,帆布躺椅,矮桌等,前面兩個落地玻璃門通走廊,旁一門通過道,後面一門通廚房。

  陰(一跨進門)太太,今天早上好啊!

  堇(跟著乖覺地)嬸嬸,您今天起來得真早呀!

  太你們爺兒倆今天哪來這麼多禮貌?

  陰(預備漱口)你菜買回來啦?

  太買回來了。(莫奈何地)一進廚房,你的主顧們都來啦!

  堇(色喜,天真地)那一定是老熊,叔叔!那個三輪車夫,我昨天訪問過他。

  陰(意含申斥)堇修!(對太太體貼地)太太,我去叫他們走!

  堇(熱心忽略了一切)請他們到書房來。

  太我的小姐,你叫我收拾收拾這屋子吧,你們這叔侄兩個呀!……

  〔陰微笑著走向廚房。

  〔廚房裡老熊和三輪車夫甲站在通後院門口,三輪車夫甲靠門框站著,老熊背朝裡,臉對院子。

  〔一位穿破舊衣服六十多歲的老婦人,低著頭坐在灶這個板凳上。

  〔一個穿粗藍布對襟短衣褲,滿頭滿身鋸未灰,跛了一隻腳,十一二歲模樣的小學徒,站在門後近牆角處。

  〔四個人都沉默地等待著。

  〔小學徒歎了一口氣,側身低著頭倚在牆壁上。

  〔陰兆時進來站在門口石階上。

  陰(口氣中有請他們走的意思)對不起你們諸位。——熊(返身。)

  三輪車夭甲(轉身注視陰。)

  老婦人(抬起頭用手掌擦抹一下模糊的老眼。)

  小學徒(站直,又退到牆角。)

  熊(上前)陰律師。

  老婦人(老態龍鍾地站起來)救苦救難的陰律師。

  小學徒(委屈地哭起來。)

  陰(再也鼓不起勇氣請他們走路)你,你們說吧。

  〔書房裡面堇修和陰太太在收拾屋子。

  堇(匆匆擦一下桌子,丟下抹布就要向廚房走)我去看看去。

  太(彎腰把灰掃在簸箕裡,站直)堇修!

  堇(站住望著陰太太。)

  太不是我好嘮叨,做好事我哪有不願意的,你叔叔好幫人忙,我看著也高興(向廚房走)就是現在這個年月,好人真做不起了。

  堇(一面聽著一面從陰太太手中拿過簸箕。)

  〔二人走到書房門前,陰太太推開門。

  太堇(驚訝)咦?

  〔廚房裡空空地不見人影,後門開著,灶上的水壺滾開了,壺蓋被熱氣頂著一掀一掀的。

  〔馬路旁一家小木匠鋪門前圍著十幾個人看熱鬧。

  〔陰向木匠鋪掌櫃的呵責。掌櫃的是個大身量,平頭,一對小眼睛,大酒糟鼻子,小學徒膽怯地擠在老熊和三輪車夫甲中間。老婦人也站在一旁同情地望著小學徒。

  陰(指著掌櫃的鼻子)你知道不知道?現在學徒不是能隨便打的,你以後再要拿皮鞭子抽他,一兩天不給他飯吃。——掌櫃(小氊帽拿在手上,惶恐地抵賴)陰,陰先生,我,我實在沒有,我實在是……

  陰(狠狠地)我就不饒你!(回頭對小學徒)以後他再對你怎麼樣,儘管找我。

  (對掌櫃)你也聽著。(掌拒眨著小眼睛望著他向後一閃。他返身對老熊),走,咱們。(排開圍觀的眾人。)

  〔眾人笑。

  〔一家破爛的木頭房子,門前用舊木料拼湊著搭出一節屋簷。屋簷底下堆著一個單薄的行李捲,小破箱子,竹架床,個板凳,四周亂七八糟地扔了一地的缺口粗碗竹筷子,香煙筒,洋鐵罐等碎東西,老婦人在地上一邊擦淚一邊撿著,向一隻破籃子裡放。老熊和三輪車夫甲背影站在屋簷前,屋門半掩著。

  〔陰兆時一下子推開半掩的門,拉著二房東出來。二房東瘦小個子,穿著長衫,是個小生意人。

  二房東( 甩開陰,一臉乖張的怪樣)不成,不成,說什麼也不成!(手一叉腰,厭惡地望著老婦人。)

  〔老婦人停住,畏懼地望望他。

  陰(抑壓著)你看看這老太太孤苦伶仃多可憐。

  二房東(刻薄地)可憐的人多啦!

  陰(發怒)你放明白,按照現在的法律,不經過法院你就這樣趕房客是犯法的。

  (指揮老熊,堅決地)搬進去!

  〔老熊和三輪車夫甲搬起東西。

  二房東(攔門一站)兩個月房錢。

  老婦人(站起)陰律師!

  陰(摸日袋,掏出錢)拿去!(一伸手扔給二房東。)

  〔二房東急急忙忙貪婪地數錢。

  〔三輪車夫甲搬東西進屋。

  陰(對老婦人)他以後要再這樣趕你,找我來。

  老婦人(感激,涕零)你積德,真謝謝,真謝謝!

  陰(摸出表看)喲!(對老熊)你們的事明天我再替你們辦。

  〔陰家廚房裡堇修和陰太太站在桌前摘豆芽。

  太(歎口氣)他的脾氣是改不了的,嘴上說不管閒事不管閒事,你看他哪次肯不管過。

  堇(微笑)像叔叔這樣的人才難得呢。

  太(也笑著)是難得呀,所以叫我碰上啦。

  〔陰悄悄地跨進門來,看見太太背向著他,就墊起腳想溜進書房。

  堇(管不住小聲)叔叔!

  太(回過頭笑著)咦!回來啦。

  陰(故作閒適地向書房走)嗯!出去溜達溜達,吸吸新鮮空氣。

  (一溜進了書房。)

  〔孤兒院。

  〔楊大和馬屁精在孤兒院屋前四面張望。

  馬(步上走廊,得意地指點)你看,這是不是擺貨的好地方?

  楊(冷冷地點點頭)不錯。

  校役(從屋中走出)院長不在家。

  楊(愣他一眼)不在家我們等他回來。

  〔陰家書房裡。

  〔陰太太把茶壺放在桌上同時遞給陰一把熱手巾。

  陰(擦著臉)嗯!

  〔陰太太看看他們走開。

  魏(考慮)你說怎麼辦。

  陰(熱手巾擦在後面脖子上的感覺舒服地)嗯?啊!

  魏我是賣呢?還是不賣呢?

  陰(把毛巾放在桌上)隨便你。(順手在小方桌上拿起一把剪子剪著指甲。)

  堇(站在窗前望著孤兒院)奇怪,馬屁精也跟著那個姓楊的來了。

  魏(不安)所以我覺得奇怪呀!老弟這件事應該仔細地斟酌斟酌。楊大這幫人不要真是看中了我這所房子,存心一定要買,而我呢,又必須顧慮到,顧慮到——陰這些沒父沒母的孩子們。

  魏(連連應聲)是啊!是啊!賣了呢,這些孤兒送到哪裡去?不賣給他們呢…

  …

  (憂慮地)你說這些人會不會跟我倒麻煩,惹出什麼別的事情來,同時,現在孤兒院的經費也實在是困難。——堇(爽快地)魏伯伯,孤兒院是您一個人辛辛苦苦創辦的。自己的房子,自己的經費,賣不賣是您自己的主權,由不得他們。(走過去添稀飯)天下沒有逼人賣房子的道理。

  陰(丟下筷子)對呀!魏大哥聽聽,跟咱們這位青年學學。

  魏(又連連答應)是呀!是呀!可是不賣呢……(滿懷猶疑)我就怕得罪了他們。

  (赧然)你知道,我一生就怕得罪人。我怕上次你替我寫的那封回掉他們的信已經得罪了他們。(皺著眉為難地)這件事,我總覺得應該三思而行,嗯,三思。

  陰(微笑)老大哥,我跟你講,一恩而不再思的是個草包,再思過了,還三思四思的,就是個廢物。(興高采烈灌下一口涼茶)來,老大哥,咱們吃早飯吧。肚子餓嘍!(走到飯桌前。)

  〔堇修為他添一碗稀飯。

  陰(眄視碟中幾粒黃豆和眼前那碗清湯淡水的稀飯,由不得自己奚落起來)這個飯是個「心理學」,吃了它不飽,不吃又餓的慌。(端起稀飯對魏)來碗吧。

  魏(坐下搖搖頭。)

  堇(又端了一碗稀飯,放在魏的面前。)

  陰(在碗內挑了挑,放下筷子。)

  堇怎麼?

  陰(搖搖頭)這個稀飯得罪了我,我吃它不下。(一摸口袋,掏出一把鐵蠶豆,順手一粒扔進了嘴。)

  魏(一肚皮心思)你說,楊大這個東西究竟是怎麼回事?

  陰我怎麼知道?(忽然把蠶豆遞出去)來一顆鐵蠶豆吧!

  魏(苦笑)我咬它不動。(依然哭喪著臉,怯生生地)那麼,對他們……對他們怎麼交涉呢?

  堇(有些不耐)哎呀,我的魏伯伯,您真是——陰(扔下蠶豆,立起,站在魏的面前,也有點不耐煩)你要賣,老大哥,你就見他們,自己去。不賣,我替你請他們走路。

  魏(沉思半晌,點點頭)嗯,不賣。

  堇(興奮地走過去推著陰)叔叔去。

  陰(欣然拍拍魏肩)這才對啦。(立刻轉身走出。)

  魏(忽又立起)哎,(趕到門前見陰己去,回頭見堇對他笑著,他只得也勉強地笑了笑。)

  〔移時,在惠仁孤兒院院長辦公室裡。

  〔陰兆時坐在辦公桌前,馬屁精和楊大坐在前面兩張椅於上。

  馬說了這半天,怎麼樣,我的陰大哥?

  陰(望著窗外孩子們玩,把穩地)還是那句話。(順手拿起鉛筆在桌上亂畫著。)

  馬(從旁吹噓)價錢不算少?

  楊(急欲促成其事)再高也可以商量。

  馬(緊逼)說成就訂合同。

  陰(皺皺眉搖頭)還是那句話。

  馬(隨口)孤兒院以後的房子——楊(會意,百般將就地)我們可以替你找。

  陰(依然低頭亂畫)用不著,還是那句話。

  楊(極力忍耐,故做輕鬆地)哎,你幫幫忙,這筆辦事費我不會少的。

  陰(勃然拍桌)什麼?(一頓,又不在意地)還是那句話。

  馬(料到,沒奈何盯著他)還是不賣?

  陰嗯。

  楊(改容)你說不賣不賣你憑的什麼?

  陰(平和而肯定地)孤兒院法律顧問。

  楊(暴躁)那麼我找院長。

  陰院長不在家。

  楊我找管事的。

  陰沒有。

  楊(氣極,不屑地)這件事我沒那麼大工夫跟你談。(對馬)走!我們找院長。

  陰沒用,我全權代表。

  楊(不理他,拉馬)走!

  陰(突然站起攔他)慢著,楊先生。

  楊(以為有望,也猛然停住)啊!

  馬(也覺得有苗頭了,望著陰讒笑)嘿!……

  陰我們的孩子們正愁沒飯吃。楊大爺,你是有錢人,我很想……

  (撣撣他身上的灰塵,從呢大衣上拈了一根細毛毛)拔你一毛,救救我們這些沒父沒母的孩子們,哎,何如呢?(把筆遞在他面前)你捐多少?

  楊(料不到,暴發)我捐,我捐個屁!

  陰(把筆一丟,嚴正地)那麼就請你以後少來,別再打我們這些窮孩子的主意,請。

  〔陰推他們出門。

  〔楊想反身進門毆辱陰。

  馬(勸阻)得了,得了!

  楊媽的,他是什麼東西,大爺這輩子沒受過這種氣。

  〔陰望見自己書房窗前站著堇修和魏院長,歡快地揮揮手。

  〔堇修在那邊壓著嗓子問:「怎麼樣叔叔?」

  陰(做一個太極拳的姿勢得意地)推出去了。

  〔楊又推開門進來,馬搶站在他前面勸阻,有些尷尬。

  楊(指著)陰魂不散,你小心,別當你楊大爺好惹的,咱們早晚見!

  陰(淡漠)寒舍就在隔壁,隨時恭候。(從容地)鄙人要回府了,(靈機一動,一腳跨上窗櫺)再見。

  楊(氣極語塞,切齒地瞪著他。)

  馬(扳楊轉身,勸解)楊大爺,楊大爺,(擠弄一下眼色)忍著,忍著。

  〔楊被推出門。

  馬(匆匆走近陰,低頭)陰大哥,對不起。(小聲鄙夷地)這個人沒讀過書,粗人,大人不見小人怪。(一面逞逞回頭向門口望)今天晚上在你樓上員外家,小弟陪你搓搓麻將消消氣。(匆速地一比)十六圈。

  陰(十分開懷)二十四圈。

  馬(聳肩讒笑)好,三十二圈。(迫不及待竄出門去。)

  陰(調侃)那麼來吧,你個馬屁精。

  〔他一腳邁出去,不留神踩個空,從窗臺上摔下來,幾隻空花盆也落下摔碎。

  堇(立在窗前笑)叔叔!

  魏(邁到窗前,驚笑)兆時!

  〔陰家樓上窗外。

  〔員外——陰家樓上的男主人,四十多歲,家中有點產業,自己過去也做過一陣子生意,規規矩矩地弄了點錢,現在就像老太爺一般養老了,一個無才無能的好人,膽小,怕老婆,「員外」

  這個外號已經成為他正式的名稱。小個子,禿頂,平時總是笑眯眯地一臉和氣。

  這時他正從樓窗上探出頭來。

  員(員外簡稱,慢騰騰地從窗子探出他那光亮的禿頭,大嚷)陰三爺!

  陰(爬起來,好興致地也大聲嚷)哎,員外!

  〔姚三錯——員外的太太,三十多歲,一個頭腦簡單胸無點墨的婦人,心直口快,粗俗而俏皮,生得不算難看,因此特別喜歡修飾,對大夫管得嚴,罵得凶,但夫妻二人卻是很恩愛的。

  錯(姚三錯簡稱——先聞聲後見人,撲到員外半個背上,擠開他,探出頭來大驚小怪地)怎麼啦!

  陰(摸著屁股)三錯,今天晚上你陰三爺可要贏你的金條啦。

  錯(心花怒放,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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