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曹禺 > 豔陽天 > |
第三本 |
|
「人們不去爭是非,是非就沒有了。」 一家老舊而講究的酒館——下午一時左右。馬屁精和楊大對坐在一張靠角落的桌邊。酒館內稀稀落落只有一兩桌酒客。 楊(杯酒下肚,兜地把酒杯向桌上重重一摜,拍桌子)吹吹,你他媽的就會吹,房子呢? (摸起一個醃鴨蛋)我恨不得一下子——(一把捏碎,洩憤地)把你捏成個稀巴爛,給你「走個樣」,(眉眼悍橫,站起來),姓馬的! 馬(汗流浹背,小心翼翼地跟著站起來)楊大爺,別急別急,有辦法,那院長——楊那院長怎麼樣? 馬(側過臉略略猶疑。) 楊(厲聲)說呀。(坐下。) 馬(心一橫轉過來,慢慢坐下!)嗯!我說我說——(楊棱著眼全神貫注地聽著。) 〔移時,楊大臉上怒氣已經消逝,逐漸露出喜色,呷了一大口酒,放下酒杯。 楊(獰笑,興味無窮地)嗯!院長那個老傢伙從前還有這麼一段。 (又拍一下桌子,打了一個飽嗝,身子向後一仰,粗魯地)不,馬屁精你有點苗頭。 馬(受寵得意,乖黠地)我說完,您去辦。您替金先生買這個房子,您是買主,您做那黑臉的。 楊(翻臉)你做那白臉?——不成,你去把他叫來。 馬(難色)我?——不大好吧? 楊(霍地站起)馬屁精,你現在還他媽的清高? 馬(不覺跟著站起)不,不,我去,我去。 楊去,我在金先生家裡等著你。 〔二小時後,在金煥吾的小客廳裡魏院長孤零無依地坐在大沙發上,楊大坐在書桌邊椅上,馬屁精站在一旁。 楊(橫眉惡目,對魏)你還有什麼話說? 魏(出神)我,我沒想到,我一輩子沒做錯過什麼。 楊你還沒有做錯什麼!你在敵偽時期做過事,當過保長,聽清楚,那你就是——馬(低聲,笑眯眯地)漢奸!(從背後遞出證據。) 楊(舉起)證據都在這兒,(逼上前)要活著,要體面,就照我說的辦,不然魏院長——馬別氣,別氣,楊大哥,(對魏)天地良心,楊先生給您的買價真不少,並且孤兒院以後的房子——楊(眼一棱)我保替你找到。 馬您看,這樣裡外見光,都好說話。您在敵偽時期那段事鬼也沒個知道,連老陰都不曉得,他就是想多事他也——楊(啐了一口)呸!那個姓陰的,你少跟他來往。 馬(搖唇鼓舌,一旁助著聲勢)對,根本就別來往。(魏立起向前走兩步。) 楊(厲聲呵斥)聽見了沒有? 〔魏畏縮著,望了他們發愣。 馬(忤視)楊先生問你聽見沒有? 魏(驚懼不安顫抖地)聽見了。 楊(暮然一句)好,限你三天。 魏(昏惑)三天? 楊你大後天搬家。 魏搬家? 馬(揚聲)搬家。 〔魏院長又頹然坐下。 馬大大後天楊先生就接房子。 楊(從桌上拿起草約)那麼,現在簽字。 馬(取筆)一切其他的手續,楊先生以後給你辦好。 楊(敲著桌子不耐)怎麼樣?喂? 馬(把筆塞在魏的手裡,拍拍他的肩)哎!魏院長! 楊(陰沉沉地)喂? 魏(啞默。) 楊(恚怒,低聲)你難道要我們真對你過下去? 馬(冷森森)院長不簽,那就算了。 楊(悻悻然)也好,(把魏手中的筆一抽奪過去。) 魏(瞿然立起,痛苦地)我簽,我簽。 〔移時,在客廳門邊,馬替院長拿著呢帽。魏依然籠罩在痛苦的情境裡,餘悸未定,神情恍惚,躊躇不安地立於門側,楊大打開門送他。 楊好了,請回去吧。跟我們你吃不了虧。(冷語逼人)記著,你要是翻了,沒有你的日子過。 〔院長屏息窘晝地走出門。 〔馬送院長到樓梯邊。 馬(假情假意)魏大哥,對不起,我也是沒有辦法,逼到這兒了。您可千萬別見我的怪。(故做慨歎)哎,我們讀書人——魏(飲憤。低首不語。) 〔院長與馬走至樓梯拐彎處,金煥吾轉上樓梯,三人相遇。 馬(立刻恭謹地深深鞠躬,謙卑地)金先生! 金(冷冷望他一眼,低頭走過。) 魏(不期然抬頭,匆遽間望金一眼,容色揪然一震。) 〔當晚九時,在陰家樓上姚三錯房中,紗罩的電燈拉低。刺目的燈光下,陰兆時,馬屁精,員外和姚三錯,四個人正在打麻將,桌角兩端各放一茶几,上放茶杯,香煙和一點糖果瓜子。 錯(熟練地擺著自己的牌,抽了一張打出。) 員(顫科著腿)吃。(停止顛腿,拿進牌,兩腿一張一合,改顛抖為搖擺。) 陰(摸一張牌,要打下)馬屁精,給你一個吃。(啪一聲把牌打出。) 馬(口中咂的一聲)來得個好,陰大哥總是你照應我。(打出一張。)誰要。 員碰。(打出一張。) 錯(嗑著瓜子,吐出瓜子皮拍手)碰!陰魂不散,你瞧還是我們家員外好。 (高興,不假思索抽了一張打出。) 馬(一手搶過那張牌)你可來了,我的爹!(舉著牌在人眼前一晃!)碰! (沾沾自喜地攤下了牌。) 陰慢著,(慢吞吞地把馬面前那張牌取過來)我也碰。(把自己一副十兒翻的大牌攤了下來。) 〔三人愕然。 員(睜大了眼,看陰放下的牌)好傢伙!(慢騰騰放下香煙,一副一副數點著) 平平般般,斷斷缺缺,連副連副,獨聽嵌五,無字無花無百搭。(環視一笑。) 馬(掏出手帕擦汗,看了一眼陰的牌,對三錯)又打錯啦,三錯。人家三副筒子落了地,(探頭看三錯牌指點著)你留這麼一副濫對子不拆,把個五筒打出去。 全中國哪有你這樣打牌的。 錯(推開牌,嘩啦地把牌亂洗一陣)我要這樣打,你管,你管! 員算了,算了,這是陰三爺打的好,知道我們奶奶扣不住牌,算准了這張五筒要出來的。(喜孜孜地兩腿搖得更起勁。) 錯(笑啐)去你的! 陰(洗牌,一面望著他們。) 馬(甜嘴蜜舌)陰大哥,我就佩服你,說聰明有聰明,說學問有學問,什麼都有個研究,連打牌都打得神出鬼沒。 錯(指他,有意味地)馬屁精! 陰少恭維幾句吧。 錯(給錢)給你,陰魂不散。 陰(滿腹牢騷)對了,陰魂不散,講文,文不能「等因奉此」;講武,武不能向右看齊。這輩子這點冤氣就化成了我這陰魂不散。(把「莊子」遞給馬。) 哼,陪你們打牌! 錯贏糊塗啦,你連莊!(把「莊子」從馬手上奪回交給他。) 〔堇修推門迸。 堇叔叔,魏伯伯來了。 陰(不介意地)告訴他我在打牌。 堇他說他有事。 陰等我打完了下去。 堇(走近陰,附耳低語。) 陰(睜大眼。忽對馬狠狠地看一眼,站起)對不起,我不打啦。 錯陰三爺。 馬(立起)陰大哥! 〔陰沒理,奪門而出。 錯那麼大小姐替你叔叔打吧。 堇我不會。 馬(趕到堇修面前)大小姐。 堇(厭惡地瞥了馬一眼,勿勿出門。) 員錯(面面相覷。) 馬(不安)怪!院長這時候來于什麼?(略一沉吟輕輕跟出。) 〔陰家院中,陰魏二人對坐在兩把舊籐椅上,靠近走廊。陰太太站在走廊上,石臺上擺了一個很小的石磨,她在推著大米粉和芝麻,時而快,時而慢,時而停下休息聽他們談話。 〔堇修站在陰的旁邊,倚著走廊的木欄,注意聽著他們,不斷地望著魏。 陰(對魏,略含責難的口氣)老魏,你這是怎麼回事? 魏(沉吟)我——我想了半天,我——我還是賣給他們了。 陰(愣了半晌,冷冷地)好!房子反正是你的,我管也是多餘的,不過——魏(羞慚,窘困地)我,我是特意來告訴你,我也是沒法子。 陰(忍不住,忽然憤憤地連問)你怎麼會沒法子,沒法子,難道馬屁精那個混賬東西他對你…… 魏(心驚地)他——〔馬出房門悄悄向他們走來。 馬(趨步上前,先聲奪人,故做從容之態)魏院長! 陰(僧惡,依然對魏追問)嗯,他怎麼樣? 魏(見馬,錯愕遑遑)沒什麼。 堇(眄睨馬,故意)馬先生,院長的孤兒院賣給姓楊的啦? 馬(驚訝之色)真的嗎?好快呀。 陰(悻悻)哼! 馬奇怪,連我都不告訴。 堇(蔑視地)你真不知道? 馬(詭辯)我可以對天賭咒。(望魏)魏院長在面前,這件事有沒有我的份兒? 堇真的沒有? 馬(誇張)大小姐,活天冤枉。(威嚇)魏院長,你憑良心說。——魏(懾息旁視。) 陰(輕蔑)馬屁精少表白吧。(望魏,平靜而嚴肅)大哥,如果你真是上了當,告訴我,別害怕,我替你爭過來。我先間你一下,(指馬)他真不在內? 馬(滿臉委屈,對魏,語意雙關)您得說老實話,我可顧交情的。 堇魏伯伯! 魏(拘忌,望著重修似乎回答她一個人)她是不在內。 馬(鬆口氣。) 陰(疑信參半)那麼那個姓楊的? 魏(戒懼)他,就是他買了我的房子,我賣了。 堇(休戚相關)那些孩子們怎麼辦? 魏楊先生說可以替我們找新房子給孩子們住,(漸露舒展之色)說是比這個地方還講究。(有點欣懌地對陰)老弟,明天你陪我一同去看成麼? 陰(淡淡地)我明天有事。 堇(不悅)叔叔。 魏(畏怯地)去吧。 陰(不置可否)嗯。 堇(爽朗)魏伯伯,我陪您去。 魏(走到陰前,昏憊而慚沮地)老弟,一錯再錯,也由著我錯吧。 (依依然)堇修,大後天我們要搬啦。 堇(沒料到這樣快)啊! 陰(悄然,站起來)什麼,連這些孩子們也就要——魏(隱惻)只好搬走啦。 堇(情急)那麼翹翹。 魏我可以隨時送她來看你們。 〔孤兒院鐘聲,他們不約而同都朝竹籬那面望。 〔孤兒院樓上,幾個窗口射出來的燈光漸次熄滅,鐘聲。 〔孤兒們的一間宿舍裡一排簡單的小鐵床,孩子們已經都睡下,有的側身,有的平臥。屋中兩盞電燈熄了一盞,一半暗下來。 〔在靠牆頭的兩張床上,一張睡著小牛牛和小眼睛,一張睡著翹翹。小牛牛小眼睛已經閉上眼,鐘聲慢下來。 〔鐘聲慢悠悠的,翹翹在被窩裡屈著腿,弓著背,搖來搖去,臉斜貼在枕頭上,笑眯眯地細聲唱著:「媽媽坐在搖籃邊,把搖籃搖啊,我的小寶寶,媽媽坐在搖籃邊……」忽然眼睛轉向房門方向,望見什麼,趕快頑皮地把身子向下一撲,爬睡下去,閉上眼睛,眼皮一翕一翕的,腳尖對腳尖,兩個小腳心露在被外。鐘聲只剩下餘音,燈熄了,房中暗下來。 〔在陰家院子裡。 魏(聽著鐘聲停止了)不早啦,我回去啦。 陰好吧。(站起來。) 〔大家望著魏,他點點頭俯首走出。 〔大門口巷子裡停著一個餛飩擔子,擔子一頭的柴人正燒得啪僻地響,賣餛飩的人敲著梆子來回走著。 馬(雙手插在袖內冷冷站在一旁看魏出去,走上前笑著)陰大哥,再來兩圈吧。 陰滾,我不打啦。 〔樓上三錯房。 〔三錯站在牌桌邊,員外坐著,無聊地拿牌擺著玩。 錯(望著牌,忿忿然)以後我再也不找陰魂不散打牌啦。碰見了鬼,剛剛把我的牌癮勾起來,他又發開瘋啦。 員(心不在焉地擺著牌)怪誰呀。 錯(順手把桌上一個空洋人盒使勁胡櫓到地上。)怪你?今天是你拉的他,不是我。 員(把站成一隊的牌一撥,都順序地倒下去,很滿意地)可以後三缺一,你可別再叫我找他。 錯(用腿把屁股後的凳子一推,氣憤地)不找他!不找他!(一手叉腰)員外你個死鬼,你還氣我呢。(遷怒)我真是生錯了地方,嫁錯了人,——員(猜測地摸一張牌,兜地一翻,涎皮涎臉)還打錯了牌。 錯(又氣又無可奈何)員外,你個死東西,你個死鬼,(抓把牌向員外扔。) 員(笑著用手擋)別吵,別吵!你聽陰魂不散!(側耳向下聽。) 〔二人傾聽,三錯怒容已消。 〔下面陰家書房裡。 陰(怏怏不樂,一直合著眼空主地拍著漁鼓。) 太(給陰倒茶,溫和地)喝杯茶吧,兆時,別生氣啦。 陰(瞟了地一眼,又拍著漁鼓。) 太(坐在一旁,拿起針線)人家不把你當朋友,你又何苦強拉著人家做朋友啊。 陰(有點嫌她絮叨,故意放開喉嚨大唱)「是非只為多開口……」 太(停下針線)對呀! 陰「煩惱皆因強出頭。」(又輕輕拍漁鼓。) 太(開始絮聒)就是說啦,一個人還是少管閒事好。多管閒事,就是煩惱。這個世界哪個不「各人自掃門前雪」?誰管過「他家的瓦上霜」啊!——陰(驀然停止,瞠眼望她)婦人之見!你是婦人之見,我對你沒話說。我的夫人(拍了一下漁鼓,)我的太太。(又拍一下漁鼓。忽然心血來潮,大叫)堇修! 太(低聲)別叫她,周先生來了。 陰(不顧)堇修! 太別叫她,叫你別叫她,他們倆在院子坐著呢。 〔院子裡。 〔周秉望——一個年輕的醫生,老成持重,有點書呆子氣,在冷靜的外表下隱藏著熱情——和重修二人在院子裡談話,堇修坐在走廊邊石階上,周站在她面前,一腳放在走廊石臺上。 陰的聲音堇修。 堇(應聲)啊!(回頭)什麼呀? 周(微笑著)你進去看看。 堇(站起來對周)等會兒,我就來。 陰的聲音堇修。 〔堇修走進書房。 堇什麼事叔叔? 陰(十分嚴重似地)我要問問你,(略頓)我知道你會說什麼。(忽然向外又嚷)喂,周先生。 堇(納悶)什麼事呀,您叫他,(望望嬸嬸。) 陰(依然很嚴正地)我要問問他。 太你要問他什麼?兆時,你在發瘋是吧? 陰(繃著臉)你請他進來! 堇(淺笑)他,他不好意思的。 陰(一本正經)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堇他說這麼晚還到這兒來(有點含羞)看我。 太(體貼)人家周先生難得從醫院偷出這麼點工夫,晚上跑來看看堇修,你問人家什麼呀! 堇(有點尷尬地望著陰。) 陰(看看堇修,走到門前對院中)周先生,請你進來。 〔周秉望進來。 陰周先生。 周(靦腆地)陰先生。 陰(還是繃著臉)好,我問你一句,你認為這個世界上有是非沒有? 周(老老實實地)按照我們學科學的人看來,看事簡單,我們覺得(訥訥然)是有是非的。 陰(連連拍周肩,高興)對呀,這個世界是有是非的。(嚴正地)可是是非不是輕易有的。(著重)人們不去爭個是非,是非就沒有了!(突然完結。他若無事然)對不起周先生,我,我就要問你這句話。 太(啼笑皆非)你真神經。 陰(點點頭)那麼你們兩位可以——(有點不好意思)在外面……看看月亮。 堇(爽朗地欣然微笑)不,叔叔,我們看夠了。 陰(忽然興高采烈用)那麼你們兩位聽我來一段道情如何?(拿起漁鼓就拍)這是我在四川學來的。(心曠神恰)我是個樂天派,我愛個吃,愛個唱,(頑皮地瞟了太太一眼)愛管個閒事,(顧盼自得)我愛看一對青年人在我眼前快快活活的。你們聽(韻味無窮地唱起來)「常言道千里姻緣一線牽,英雄自古美人憐」,(輕快地拍漁鼓,非常自我欣賞)「且忘卻了憂愁忘卻那苦,看那青山點點,豔陽晴天,風和日暖,雙燕兒也在蹁躚。」(高興地亂拍一陣,倏然停止,望著堇修)唱的不錯呀!(對周)怎麼樣? 堇(衷心地)好。(望周。) 周(憨直地點點頭)嗯!還好。 陰(睜大了眼)還好?(搖搖頭)我真是對科學家彈琴。(彎身放漁鼓)夫人,今兒這段真是點藝術吧,(轉頭)我的知音(發現太太不在,目詢堇修)咦? 堇(笑著)嬸嬸到廚房去了。 〔陰太太端著大鍋熱騰騰的燙飯,跨出廚房門。 陰(一見燙飯就又開心了)夫人,我的燙飯,來,來,來。 堇(對周)秉望,這是我們家的老規矩,到晚上總是一鍋燙飯。 陰(對他們)來,吃。嗯,好吃得很,科學家你嘗嘗。 周(搓搓手,也發生興趣)我今天夜班,正餓了。 太(笑呵呵地)好,餓了就吃。 堇(接過放在桌上)來,大家圍著吃,快點。 陰來,(推周近桌,掀開鍋蓋,深深一聞)嗯!我的賢妻!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