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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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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景 〔在黑林子裡——夜四時半。 〔林內小破廟旁。四面圍起黑壓壓的樹叢,由當中望進去,深邃可怖,一條蜿蜒的草徑從那黑洞似的樹林裡引到眼前。眼前是一片高低不平的草地,在那短短的野革下藏匿著秋蟲縱情地低唱。沿著那草徑築起粗細不勻的電線杆,靠外面的還清楚,裡面的很像那黑洞口裡的長牙。靠右偏後立起一座頹落的半人高的小土廂,裡面曾經供祀個神祇,如今完全荒廢。個廟前面一尺高的小土台原為插放香人,多少年風吹雨打,逐漸夷平,小廟的土頂已經歪斜,遠看,小廟像個座椅,前面的土台仿佛是個小桌,有幾塊石頭在旁邊樹立著。靠左偏前是一棵直挺挺的白楊,樹葉在上面蕭瑟作響。樹前橫放一塊平整的長石,上面長滿青苔,不知哪年香火盛時,虔誠的香客派來石工鑿成平面,為人休息的。滿林樹葉甚密,只正中留一線天空,而天空又為黑雲遮滿,不見月色,於是這裡黑漆漆的,幽森可畏。偶爾鳳吹過來,樹葉和電線的響聲同時齊作,仿佛有野生的動物在林中穿過。 〔仇虎扶著花氏由當中深遂的草徑一步一步地拖過來,兩人都是一身水泥。仇虎只剩下一條短短沿邊撕成犬齒的布褲,花氏的鞋也在水裡失去,衣裙滴下水,褲子卷得更高。包袱是在手裡。仇虎一手舉著手槍和彈袋,一手扶著屹氏,眼裡忽然燒起反抗的怒火,渾身水淋淋的。他回頭呆望著更深的黑暗,打了一個寒戰。忙匆匆地走進。 仇 虎 哦!好黑,(不覺又怕起來)怎麼又走進來這麼個黑地方。金子,(覺得花氏向下溜)金子!金子! 焦花氏 (抬頭,把眼前的頭髮掠過去)我——我真走不動了。 仇 虎 (指著眼前一塊石頭)那麼,你坐下。(扶著她坐下) 焦花氏 (打了個寒戰)好冷!(希望地)趕過了這道水也許快出林子了吧。 仇 虎 (坐下)也許吧,趕過了河,路好像平整了點似的。 焦花氏 (回頭望)我們走的像是一條大路。 仇 虎 (歎一口氣)反正鼓是聽不見了。 焦花氏 嗯,鼓沒有了,(振作地)我們就要出林子。 仇 虎 (忽然興奮地立起)嗯,出林子,出林子!出林子趕上火車也許——也許天還沒亮。(忽然仰望天空)怪,天上又不見月亮了。 焦花氏 (不自主地也望上去)嗯,剛才好好的,怎麼一會兒連個星星也沒有? 仇 虎 (忽而驚嚇失聲)金子! 焦花氏 怎麼? 仇 虎 真的,一個星星也沒有。 焦花氏 我們不還有一盒洋火。 仇 虎 洋火只剩下兩——兩根了。 焦花氏 那麼我們怎麼走?怎麼走, 仇 虎 嗯,(失望地)怎麼走?(坐在石頭)黑,黑,黑得連顆星星的亮都沒有。怎麼走?怎麼走? 焦花氏 (喃喃地)怎麼走?(忽然走到白楊樹下,跪下)哦,天啊,可憐可憐我們吧,再露一會兒月亮吧、再施捨給我們一點點兒的亮吧!(哀懇地)哦,就一會兒,一小會兒,天,可憐可憐我們這一對走投無路—— 仇 虎 (暴聲)金子,你求什麼?你求什麼?天,天,天,什麼天?(暴躁地亂動著兩手)沒有,沒有,沒有!我恨這個天,我恨這個天。你別求它,叫你別求它! 焦花氏 (覺得身上有灑下來的雨點)虎子! 仇 虎 什麼? 焦花氏 (慢慢地)天下了雨了。 仇 虎 你說你身上灑下來了雨點? 焦花氏 嗯,我臉上也有。 仇 虎 那是我的血,我胳膊上的血甩出來的。 焦花氏 (驚愕地)你又流了血了。 仇 虎 嗯!(暗鬱地)這就是天!你求他做什麼。 焦花氏 (搖頭)可憐,虎子,(坐在楊樹前的長石上)今天一夜把你都逼瘋了。 仇 虎 (憤恨)瘋?哼,我得個瘋。今天一天我像過了一輩子,我仇虎生來是個明白人,死也做個明白鬼。要我今天死了,我死了見了五殿閻羅,我也得問個清楚:我仇虎為什麼生下來就得叫人欺負冤枉,打到閻羅寶殿,我電得跟焦家一門大小算個明白。 焦花氏 (怕他又說胡話)虎子,你聽草裡頭! 〔草裡秋蟲低吟。 仇 虎 什麼? 焦花氏 蛐蛐! 仇 虎 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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