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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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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景 〔在黑林子裡——夜三時。 〔林內一片水塘邊。水塘後面仍是暗黑的林叢,水面很寬闊,望得見天上的星雲反射浮光上。天上烏雲並未散開,月色卻毫無遮掩。半圓的月沉沉浮在天空,薄霧籠罩地面,一切的氛圍仍然是詭異幽寂,有青蛙在長著蘆葦的淺水地帶低聲聒聒不停。水畔靠左伸出一段腐舊的木板曾經用來洗衣淘米,現在走上人便搖搖欲斷。水塘右岸低低斜伸一棵古老的柳樹,柳枝垂拂水面。塘前是一塊草地,靠左立一排破爛的柵欄,欄門歪歪的。右邊茁生人高的野蒿,蒿旁有一棵小樹,幾塊石頭。 〔遠處隱隱傳來微弱的單調的鼓聲,風吹來,才聽得略微清晰,漸漸又聽不見。 〔一刻,右面野蒿裡有慌亂的奔跑與痛苦的喘息聲,蛙聲驟而停止,仇虎和花氏由右面野蒿中鑽出來,二人疲乏欲死,仇虎的腿上滿是刺傷,血殷殷流下。他肩上背著小包袱,手裡拿著一根樹杆,他的形狀更像個野人,頭髮藏滿草梗,汗珠向下滴,兩腳赤光光,腳趾為硬石磨破,裹著破布條。黑茸茸的胸膛沾膩一塊一塊的泥土,如同一個恐怖的困獸,他的胸劇烈地起伏著。花氏的眼警惕地隨著仇虎的足跡,她的衣袖為野蒿勾破,撕成碎條,於是腕上兩副金亮亮的手鐲更露得清楚,隨著她的機警的行動顫慄著。奔跑使她昏暈欲倒。頭髮為汗水浸濕,黏連幾處。她的臉像洗過一樣,頸下兩三個扣子解開,上衣只掩蓋著胸乳,褲腿卷上去,如同涉過淺河。 〔仇虎一手拉出花氏,把樹幹扔在一旁倚著小樹的幹,仰天喘息。二人的視線為蒿遮住,看不見水塘。 仇 虎 哦,天!(用手背揩擦臉上的汗) 焦花氏 (幾乎暈倒,立在仇旁)哦,可走出來了。 仇 虎 (苦痛地搖頭,閉著眼)從蒿子裡算跑出來了,可是我們還在林子裡! 焦花氏 (慘痛地)還在林子裡!哦,媽呀!(滑倒,跌坐石頭上) 仇 虎 (忙去扶他,焦的地)金子!金子!你怎麼啦? 焦花氏 (推開他)沒有什麼,我就走不動了! 仇 虎 走不動? 焦花氏 我頭昏,我想喝水,喝口水! 仇 虎 (失望地)水!水! 焦花氏 (喘息)哪裡有水,就一口水,(低聲)就一口水! 仇 虎 (頹然坐在一個較高的石上。兩手捧著腮骨,喑啞地)哪裡有水!哪裡有水!(苦痛地摸著喉嚨,咽著唾沫)哦,我拿一桶金子換一桶水!可——(喘息)哪 兒有水? 焦花氏 (咬住牙)哦,我的腳!仇 虎 怎麼? 焦花氏 這一腳都是泡,痛得鑽心。 仇 虎 (暗郁)金子! 焦花氏 什麼? 仇 虎 你跟我跑出來只有苦。 焦花氏 可我——我心裡是舒服的。 仇 虎 人家看我是個強盜。 焦花氏 (斬釘截鐵)我是強盜婆。 仇 虎 人家逮著我就砍。 焦花氏 我跟你生下兒子報你的仇。 仇 虎 可你——(感激地望著她,忽然)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焦花氏 (執意地)我跟你一同到那黃金子鋪的地。 仇 虎 (低頭,看自己的醜陋)為什麼單挑上我? 焦花氏 (肯定地)就你配去,我——(低聲)配去。 仇 虎 可是世上並沒有黃金鋪的城。 焦花氏 有,有。你不知道,我夢見過。(忽然)你聽!(遠遠似乎有火車疾馳的聲音) 仇 虎 什麼? 焦花氏 我們快出林子了! 仇 虎 怎麼? 焦花氏 (浮出一絲笑的影)火車?「吐——圖——突——吐!吐——圖——突——吐!」你聽不見? 仇 虎 (奇怪地望著她)哪裡有!你在做夢。 焦花氏 誰做夢?你聽!(仿佛那火車愈馳愈遠的漸漸消逝的聲音)「吐——圖——突——吐,吐——圖——突——吐!」你聽,慢慢就沒有了,(忽對仇虎)現在就沒有了。 仇 虎 (明白這些聲音都是她腦內的幻相,哀憐地歎口氣)嗯,金子,也許我到過那黃金鋪的好地方。可(憤恨地)我就思想起我在那塊地方整年整月地日裡夜裡受的罪,我做苦力,挑上塊,挨鞭子,一直等到我腿打瘸,人得了病,解到旁處,我才逃出來。那裡的弟兄跟我一樣受著罪,死的死,病的病,那裡黃金子倒是有,可不是我們用,我們的弟兄 一個一個瘦得像個鬼,(聲音漸小)像個鬼,苦,——苦,——苦,…… 〔塘邊忽而青蛙叫起來。 焦花氏 你聽!這不是蛤蟆叫! 仇 虎 (諦聽!)是,是蛤蟆!那麼(狂喜)有水啦! 焦花氏 (叫起)水!(忽而現出野蒿所遮掩的地帶,望見一片水塘,顴抖地)哦,虎子!水!水!(仇也跑出,花氏跑到塘邊跪下取水,但為蘆葦擋住,下不得手) 仇 虎 (顫顫地)水!水!金子,那兒有板!(指塘邊的條板)上去,趴在上面喝,你喝夠了我再喝。(金子奔上巍巍的木板,趴在上面喝水,仇虎在塘畔蘆葦旁焦的地等候。這時由左面慢慢起一仲含糊的一面「哼」一面和的多少人的工作聲,觀眾聽得見的,單調而沉悶,在月光下,傳到耳裡,其聲詭異,不似人音。仿佛有許多冤苦的幽魂在呻喊,而又不敢放聲。仇虎耳朵豎起,忽然轉過身來、出神諦聽) 焦花氏 (在木板上)虎子!虎子!你也來,有地方,我捧著水,你喝。 仇 虎 (目不轉睛望著左面,機械地)嗯! 〔由左緩緩踱出一對一對的人形,都是囚犯的模樣,灰衣赤足,汗淋淋的,有的戴著草帽,有的光著禿頂,有的執著汗巾。或者腰上掛系著鐵鍊,或者足踝上拴著鐵鍊,多半瘦若枯柴,每兩個系在一起。二人共抬一大筐土塊,約莫有十人的光景,一個個低下頭,慢慢地前面「哼」後面「唉」,離著仇虎有半丈的距離,一對一對走過去。 仇 虎 (張口)天!這不是他們?! 焦花氏 (由木板走過來)虎子!虎子!你怎麼不喝水! 仇 虎 (悸住)別說話,你聽! 〔由左面又走出一對囚犯,拾著水桶,桶上浮著瓢。前面的人拿鐵鏟,後面的拖著鐵鋤頭。「哼啊!」「唷啊!」「哼啊!」「唷啊!」 焦花氏 聽什麼? 仇 虎 (仍然注視他們)聽不見?就這樣!就這樣!「哼啊!」「唷啊!」 焦花氏 (明白了他又生了幻相)哦,虎子! 〔由左百走出一個魁偉的大漢,光著頭,胳臂時掛著獄警的黃制服,帽子放在手裡,一隻手提著皮鞭,身上只穿一件背心,汗水流下來。西瓜大的光頭油亮亮,兇惡的眼睛前瞻後望,時而摸著身上的手槍。回頭向左瞻望,後面還有多少囚犯,在幽暗的左面低沉冤憤地「哼啊!」「唷啊!」工作著,一直不停。這時前面的囚犯已把土筐放下,大家揩汗,拿帽子當扇扇。 仇 虎 哦,(望著那獄警,不寒而慄地)他!他還沒有死! 焦花氏 虎子,走!走!你又看見什麼? 仇 虎 (搖手)不,不。 〔在右面休息的囚犯,有坐的,有蹲的,有斜靠在土筐上的,有立在那裡偷偷與同伴說話的,有低頭不語的,有暗暗擦著眼淚的。這時中間有個滿臉疤痕,一雙長腿的壯年囚犯,看見了仇虎一個人指指點點仿佛談他。於是那有疤痕的漢子似乎招呼仇虎,像在叫:「虎子,你,你怎麼不來!弟兄們都在這兒。」 仇 虎 (忽然看見了他)這不是火車頭麼?(驚喜)火車頭,火車頭。(那有疤痕的人車頭連連答應招手,並且告訴其他的囚犯)我是虎子——小虎子! 焦花氏 (拉著仇虎)虎子,你——你別這樣! 仇 虎 (不顧她,他看見那幫囚犯一個一個向他望,都是驚喜而悲哀的神色,有的向池招手,有的叫他不要來。仇虎舉起雙手,對著他們。內中有一個大鼻頭的瘦個兒,舉動滑稽,對他拍手做臉,叫他快來)這不是老窩瓜麼?老窩瓜,你們好麼?(許多人都悲哀地搖搖頭,老窩瓜又在招手,一個個矮個滿臉麻子的人勸阻他)不要緊,麻子爹,我不去的,我逃出來了。(忽然對著那個擦眼淚的瘦弱的囚犯)喂,小寡婦,你怎麼還是在哭呀!(小寡婦抬頭望望他,又低頭哭泣。這時忽而一個滿臉髭須的黑漢子抄起一根扁擔,仿佛要跑向仇虎,對他打去,旁邊一個大嘴小眼睛的囚犯接住他)賽張飛,你還記著那段仇,要打我麼?野驢,你不用拉他,他打不著我,我逃出來了!(愉快地)我逃出來了。(囚犯裡似乎愈鬧愈凶,那獄警摹然回頭,舉起皮鞭向囚犯們亂抽下去。內中有人拉住獄卒,指著仇虎告訴這次爭吵是為了他。那獄卒聽見便回首叮著仇虎,仇虎懼極,反身想跑,然而獄警仿佛一聲大叫,虎子便如老鼠僵立不動,那獄卒以鞭指他叉指右面的囚憶,意思叫他趕快回來做活,似乎在喊:「滾過來!仇虎!」(虎子一旁顫抖,低頭)我去!我去!我去! 焦花氏 (驚極)虎子,你別去!你別去!(但是看著仇虎恐怖的眼,只得放手,呆立在那裡) 〔仇虎走進囚犯群,獄警吩咐他們與仇虎上了腳銬,令一個囚犯下來執鞭催促,仇抬起土筐,隨在後面走,一不個心,獄警呼打,那執鞭的囚犯就狠命打下。 仇 虎 (每打一下,不自主摸著背脊,喊出)啊!啊!啊! 焦花氏 (苦痛地)哦!虎子!你喊什麼?你喊什麼? 仇 虎 (低聲對著旁邊的人)他打瘸了我一條腿,又想打瘸我第二條腿。(前面的囚犯由右面走下,一個囚犯放下土擔子,到水桶前喝水,又一個也在喝,又一個……又一個,仇虎 在一旁羡慕,實在忍不下心裡的渴,跑到水桶前面,拿起瓢取水。忽而那獄警似乎大吼一聲,走到面前,搶過皮鞭,把瓢子打下來,向仇虎亂抽去。仇虎忽而硬起來,一聲不哼。在獄卒喘息間,他忽而搶下他的鞭子,向獄卒打下) 仇 虎 我拚了,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獄卒忽而抽出身上的手槍,向仇施放,但是不見響聲,槍子放不出去。 仇 虎 (狂笑)你也有這麼一天,你的槍也不靈了。你還欺負我們,你還欺負我們!現在你看我的!(抽出自己腰裡的手槍,那些囚犯都退在後面,縮成一團。獄警大驚,四處奔跑,仇虎連對他放了兩槍,「砰!砰!」一切人形忽然不見。仇驚愕地矚視四周,望望用亮,俯視自己的腳下,並無腳鐐的痕跡)哦,天啊! 焦花氏 (一直被仇虎獨自呼號迷惑住,現在才醒,棒一口水慢慢走過來)虎子,你喝口水。 仇 虎 (機械地)喝口水?(剛想低首喝——) 〔忽然一陣風吹過來,很清晰的鼓聲一下一下打入人的耳鼓,森然可畏。 仇 虎 (對著花氏)鼓!鼓!鼓!(忽然)什麼,還在這兒,還在這兒?(大叫)我們中了邪了!(推開花氏捧水的手,拉住地由左面跑下) 〔鼓聲在這一場單調地響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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