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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胖子的一個朋友:(連連砸著嘴,故意地做出羡慕的聲調)喲……喲……喲這兩小口子看勁頭兒吧。胖子,你看,娘兒們直跟你上勁,你住在這兒吧。

  [胖子的聲音:(故意稀裡糊塗地)嗯,我的喜兒,我不走了。

  翠 喜 (知道他們是拿她打趣。推著他們)去!去!去!別打哈哈。胖子,你明兒來「回頭」,准來呀!兩位二爺一起陪來玩呀!

  [男人們含含糊糊的聲音:好,好,喜兒。

  〔一個賣報的低啞的聲音:看報,看晚報!看一家子喝鴉片煙的新聞,看報,看晚報,看小書記跳大河的新聞。

  翠 喜 (望著賣報的,轉過眼來才知道胖子一幫人已經快走出門外。忽然嚷起來)胖子,你明兒准來!你明兒要不來,你養出孩子可沒有屁眼兒,你聽見了沒有?(笑著)

  [翠喜一扭身,扔下煙捲頭,唾一口痰,走至左面方桌前,拿起胖子放下的角票,數一數,歎口氣,又放在桌子上。

  翠 喜 (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媽,(語助詞)一天不如一天,這事由簡直混不下去了。(由桌上拾起一根煙頭,點上。外面吆喚各種叫賣聲,她回頭向左面那間小屋子)小翠!小翠!(她走到左門口,掀起簾子)小翠,你還不起來?你再不聽話——(忽然)這死心眼的孩子,我沒有那麼大工夫理你。

  〔進來一個小矮子,短打扮,提著水壺,厚嘴唇向上翻,兩個大門牙支出來,說話有些關不住風,還有點結巴。他走到方桌面前,放下水壺,數數角票,翻著白眼望翠喜。

  翠 喜 你看嘛?小順子?

  小順子 這是那胖……胖……胖……胖子二爺給的?

  翠 喜 你嫌少?人家留著洋錢「治」(買)墳地呢。

  小順子 (搖搖頭)都……都交櫃麼?

  翠 喜 不都交櫃,掌班的印子錢一天就一塊,你給?

  小順子 可你……你,……你吃嘛?

  翠 喜 還用著吃?天天喝西北風就飽了。(走到煤球爐子前烤火)

  小順子 (回轉身子,仿佛不大肯說)你的老……老……老頭子又……又……又來了。

  翠 喜 來了也不是白搭,打死我我也沒有錢給他。我要是事由混的好,誰不願意往家裡捎個塊兒八角,三塊兩塊的?家裡孩子大人,都喜歡!要他一趟一趟地來找我?(低頭沉思,忽然)媽的,我剛在班子混事的時候,事由兒「多火棒」,一天二十幾幫客,小順子,連你不一天也從我的屋裡拿個塊兒八角的?哼,(搖搖頭)不成了,人過時了。

  〔在窗下有一個唱數來寶的乞丐,打著「七塊板」,右手是「五甩子」,左手甩起兩塊大竹板,(提提噠,提提噠,提提噠,提提噠,提提噠)用很輕快的聲音唱起來。

  〔乞丐:(咳一聲)「嘿,緊板打,慢板量,眼前來到美人堂。美人堂前一副對,能人提筆寫的詳。上寫白天推杯來換盞,天天晚上換新郎。(提提噠,提提噠,提提噠,提提噠)一步兩步連三步,多要賣茶少賣鋪,黑臉的喝茶白臉的住;老闆陪客也在行,又有瓜子又有糖,小白臉,小寶貝,摟在懷裡上洋勁兒。」(用原來那樣蒼老的腔調)掌班的,老闆們,可憐可憐我瞎子吧。

  翠 喜 去,去去。別在這門口吵殃子,沒有錢!(把嘴上的煙蒂頭扔到門外)去,賞你一個煙捲頭抽。(看見乞丐拿起煙頭)咦,你看年頭改良啦,瞎子看見煙捲頭就伸手啦。

  〔乞丐:(笑嘻嘻地)我一個眼兒瞎。回見,大老闆。

  小順子 你爺……爺兒們要你帶著孩子回家住。

  翠 喜 (啐一口痰)回家?這大冷天回家找凍死去?孩子擱在這兒死不了。你跟瘸子說我這兒有客,回頭我就出去。瘸子在門口站著不是麼?

  小順子 讓他進來,他不進來,瘸子說:他,他……嫌寒傖。

  翠 喜 哼,自己養不起自己的娘兒們,活王八也當那麼些年了,臉上還有什麼掛不住的!

  小順子 (擦桌子)新搬來的那孩子呢,

  翠 喜 你說小翠?在屋裡。

  小順子 (低聲)我看一會兒黑三又要來。

  翠 喜 (歎一口氣)你看吧!這一晚上她一個盤兒也沒有賣,你看黑三來了,還不把她揍死。

  〔由左面慢慢走出來小翠。

  小東西 (與從前大不相同,狠了心,慢慢地,不哼一聲地)揍死就揍死,反正是一條命。

  翠 喜 (驚異地)喲,小翠,怎麼啦?

  小順子 小翠改……改……改了詞了。不怕黑三了?

  小東西 (擦擦眼淚)這三天我也受夠了,怕有什麼用!

  [小東西神氣改了,她穿著藍布夾上衫,黑褲子,前三天的舊旗袍不知被人剝到哪兒去了。從前她臉上一團孩子氣為一層嚴肅沉鬱的神色遮蓋著,她現在像一個成年的婦人。

  小順子 你這孩子也「格澀」,放著生意不做,一天就懂得哭。娘兒們不擦個粉,不抹個胭脂,你……你想,你怎麼掛得上客?

  〔小東西坐在方桌旁,低頭摩弄自己的衣裙,不理他。

  翠 喜 (對小順子)你別理她,這孩子天生「刺兒頭」;你跟她說一百句,她是土地廟裡泥胎,是個死啞巴。

  〔小順子提水壺由正左門下,半晌。

  小東西 黑三就快來了吧?

  翠 喜 還怕他不來?我跟你說,你到這兒三天啦,一天也沒掛上個客人,可哪一天黑三又讓你好好地過啦?你別想你是從大旅館搬來,看過好客人。到這兒來,就得說這兒的規矩,你今天一天又沒有好生意,你看黑三那個狗雜種會饒過你?

  小東西 罪也有受夠的時候。

  翠 喜 受夠?這個罪沒個夠。我跟你說,咱們姐妹不是什麼親的熱的,東來西往的,你在老姐姐我的屋子搭住這三天也是咱們姐兒們的緣分。我不是跟你小妹妹瞎「白貨」,我從前在班子的時候也是數一數二的紅唱手,白花花的千兒八百的洋錢也見過。可是人老珠黃不值錢,歲數大了點,熬不出來,落到這個地方,不耐心煩受著,有什麼法子?我告訴你,親妹子,你到了這個地方來了,你就不用打算再講臉。媽那個×,四面叫人摟著三面無論誰來,管他生的熟的,說拉鋪就拉鋪,就得把褲子拉下來,人家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叫日哪兒講臉去?

  小東西 (又想哭)可……可是——

  翠 喜 可是什麼?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到這兒來的,哪個不是色催的?打打鬧鬧說說笑笑,有錢的大爺們玩夠了,取了樂了,走了,可是誰心裡委屈誰知道,半夜裡想想:哪個不是父母養活的?哪個小的時候不是親的熱的媽媽的小寶貝?哪個大了不是也得生兒育女,在家裡當老的?哼,都是人,誰生下就這麼賤骨肉,願意吃這碗老虎嘴裡的飯?(低頭,似乎要落淚)

  小東西 (拿出手帕,給她)你……你擦擦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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