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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曾 皓 (在一片吵聲中,頓足怒喊)思懿,別再吵!(突然一變幾乎哀號)我,我就要死了!

  〔大家頓時安靜,只聽見思懿哀哀低泣。

  〔天開始暗下來,在肅靜的空氣中愫方由大客齋門上。她穿著深米色的嗶嘰夾袍,面龐較一個月前略瘦,因而她的眼睛更顯得大而有光彩,我們可以看得出在那裡面含著無限鎮靜,和平與堅定的神色。她右手持一盞洋油燈,左臂抱著兩軸畫。看見進來,瑞貞連忙走近,替她接下手裡的燈,同時低聲仿佛在她耳旁微微說了一句話。愫方默默頷首,不覺悲哀地望望眼前那幾張沉肅的臉,就把兩軸畫放進那只磁缸裡,又回身匆忙地由書齋門下。瑞貞一直望著她。

  曾 皓 (歎息)你們這一群廢物啊!到現在還有什麼可吵的?

  曾瑞貞 爺爺,回屋歇歇吧?

  曾 皓 (感動地)看看瑞貞同霆兒還有什麼臉吵?(慨然)別再說啦住在一起也沒有幾天了。思懿,你,你去跟杜家的管事說,說叫,——(有些困難)叫他們把那壽木抬走,先,先(淒慘地)留下我們這所房子吧。

  曾文彩 爹!

  曾 皓 杜家的意思剛才愫方都跟我說了!

  曾文彩 哪個叫愫表妹對您說的?

  曾思懿 (挺起來)我!

  曾 皓 不要再計較這些事情啦!

  江 泰 (遲疑)那麼您,還是送給他們?

  曾 皓 (點頭)

  曾思懿 (不好開口,卻終於說出)可杜家人說今天就要。

  曾 皓 好,好,隨他們,讓它給有福氣的人睡去吧。(思就想出去說,不料皓回首對江)江泰,你叫他們趕快抬,現在就抬!(無限的哀痛)我,我不想明天再看見這晦氣的東西!

  〔曾皓低頭不語,思只好停住腳.

  江 泰 (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爹!(走了兩步又停住)

  曾 皓 去吧,去說去吧!

  江 泰 (驀然回頭,走到皓的面前,非常善意地)爹,這有什麼可難過的呢?人死就死了,睡個漆了幾百道的棺材又怎麼樣呢?(原是語調裡帶著同情而又安慰的口氣,但逐漸忘形,改了腔調,又按他一向的習慣,對著曾皓,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這種事您就沒有看通,譬如說,您今天死啦,睡了就漆一道的棺材,又有什麼關係呢?

  曾文彩 (知道他的話又來了)江泰!

  江 泰 (回頭對彩,嫌厭地)你別吵!(又轉臉對皓,和顏悅色,十分認真地勸解)那麼您死啦,沒有棺材睡又有什麼關係呢?(指著點著)這都是一種習慣!一種看法!(說得逐漸高興,漸次忘記了原來同情與安慰的善意,手舞足蹈地對著曾皓開了講)譬如說,(坐在沙發上)我這麼坐著好看,(靈機一動)那麼,這麼(忽然把條腿翹在椅背上)坐著,就不好看麼?(對思)那麼,大嫂,(陶醉在自己的言詞裡,像喝得微醺之後,幾乎忘記方才的齟齬)我這是比方啊!(指著)你穿衣服好看,你不穿衣服,就不好看麼?

  曾思懿 姑老爺!

  江 泰 (繼續不斷)這都未見得,未見得!這不過是一種看法!一種習慣!

  曾 皓 (插嘴)江泰!

  江 泰 (不容人插嘴,流水似地接下去)那麼譬如我吧,(坐下)我死了,(回頭對文彩,不知他是玩笑,還是認真)你就給我火葬,燒完啦,連骨頭末都要扔在海裡,再給它一個水葬!痛痛快快來一個死無葬身之地!(仿佛在堂上講課一般)這不過也是一種看法,這也可以成為一種習慣,那麼,爹,您今天——

  曾 皓 (再也忍不住,高聲攔住他)江泰!你自己願意怎麼死,怎麼葬,都任憑尊便。(苦澀地)我大病剛好,今天也還算是過生日,這些話現在大可不必……

  江 泰 (依然和平地,並不以為忤)好,好,好,您不贊成!無所謂,無所謂!人各有志!……其實我早知道我的話多餘,我剛才說著的時候,心裡就念叨著,「別說啊!別說啊!」(抱歉地)可我的嘴總不由得——

  曾思懿 (一直似乎在悲戚著)那姑老爺,就此打住吧。(立起)那麼爹,我,我(不忍說出的樣子,擦擦自己的眼角)就照您的吩咐跟杜家人說吧?

  曾 皓 (絕望)好,也只有這一條路了。

  曾思懿 唉!(走了兩步)

  曾文彩 (痛心)爹呀!

  江 泰 (忽然立起)別,你們等等,一定等等。

  〔江泰三腳兩步跑進自己的臥室。思也停住了腳。

  曾 皓 (莫明其妙)這又是怎麼?

  〔張順由通大客廳大門上。

  張 順 杜家又來人說,陰陽生看好那壽木要在今天下半夜,寅時以前,抬進杜公館,他們問大奶奶……

  曾文彩 你……

  〔江泰拿著一頂破呢帽提著手杖匆匆地走出來。

  江 泰 (對張,興高采烈)你叫他們杜家那一批混賬王八蛋再在客廳等一下,你就說錢就來,我們老太爺的壽木要留在家裡當劈柴燒呢!

  曾文彩 你怎麼……

  江 泰 (對皓,熱烈地)爹,您等一下,我找一個朋友去。(對彩)常鼎齋現在當了公安局長,找他一定有辦法。(對皓,非常有把握地)這個老朋友跟我最好,這點小事一定不成問題。(有條有理)第一,他可以立刻找杜家交涉,叫他們以後不准再在此地無理取鬧。第二,萬一杜家不聽調度,臨時跟他通融(輕藐的口氣)這幾個大錢也決無問題,決無問題。

  曾文彩 (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泰,真的可以?

  江 泰 (敲敲手杖)自然自然,那麼,爹,我走啦。(對思,揚揚手)大嫂,說在頭裡,我擔保,准成!(提步就走)

  曾思懿 (一陣風暴使她也有些昏眩)那麼爹,這件事……

  曾文彩 (欣喜)爹……

  〔江跨進通大客廳的門檻一步,又匆匆回來。

  江 泰 (對彩,匆忙地把手一伸)我身上沒錢。

  曾文彩 (連忙由衣袋裡拿出一小卷鈔票)這裡!

  江 泰 (一看)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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