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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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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 泰 (忽然悲傷,「如喪考妣」的樣子,長歎一聲)要是我能發明一種像「萬金油」似的藥多好啊!多好啊! 曾文彩 (哀切地)泰,不要再這樣胡思亂想,順嘴裡扯,你這樣會弄成神經病的。 江 泰 (像沒聽見她的話,驀地又提起神)文彩,我告訴你,今天早上我逛市場,又看了一個相,那個看相的也說我現在正交鼻運,要發財,連誇我的鼻子生得好,飽滿,藏財。(十分認真地)我剛才照照我的鼻子,倒是生得不錯!(直怕文彩駁斥)看相大概是有點道理,不然怎麼我從前的事都說的挺靈呢?曾文彩 那你也該出去找朋友啊! 江 泰 (有些自信)嗯!我一定要找,我要找我那些闊同學。(仿佛用話來喚起自己的行動的勇氣)我就要找,一會兒我就去找!我大概是要走運了。 曾文彩 (鼓勵地)江泰,只要你肯動一動你的腿,你不會不發達的。 江 泰 (不覺高興起來)真的嗎?(突然)文彩,我剛才到上房看你爹去了。 曾文彩 (也提起高興)他,他老人家跟你說什麼? 江 泰 (黠巧地)這可不怪我,他不在屋。 曾文彩 他又出屋了? 江 泰 嗯,不知道他—— 〔陳奶媽由書齋小門上。 陳奶媽 (有些惶惶)姑小姐,你去看看去吧。 曾文彩 怎麼? 陳奶媽 唉!老爺子一個人拄著個棍兒又到廂房看他的壽木去了。 曾文彩 哦—— 陳奶媽 (哀痛地)老爺子一個人站在那兒,直對著那棺材流眼淚……江 泰 愫小姐呢? 陳奶媽 大概給大奶奶在廚房蒸什麼湯呢。——姑小姐,那棺材再也給不得杜家,您先去勸勸老爺子去吧。 曾文彩 (泫然)可憐爹,我,我去——(向書房走) 江 泰 (譏誚地)別,文彩,你先去勸勸你那好嫂子吧。 曾文彩 (一本正經)她正在跟杜家人商量著推呢。 江 泰 哼,她正在跟杜家商量著送呢。你叫她發點良心,別盡想把押給杜家的房子留下來,等她一個人日後賣好價錢,你父親的棺材就送不出去了。記著,你父親今天出院的醫藥費都是人家愫小姐拿出來的錢。你嫂子一個人躲在屋子裡吃雞,當著人裝窮,就知道賣嘴,你忘了你爹那天進醫院以前她咬你爹那一口啦,哼,你們這位令嫂啊,—— 〔思懿由書齋小門上。 陳奶媽 (聽見足步聲,回頭一望,不覺低聲)大奶奶來了。 江 泰 (默然,走在一旁) 〔思懿面色陰暗,蹙著眉頭,故意顯得十分為難又十分哀痛的樣子。她穿件咖啡色起黑花的長袖絨旗袍,靠胳臂肘的地方有些磨光了,領子上的鈕扣沒扣,青禮服呢鞋。 曾文彩 (怯弱地)怎麼樣,大嫂? 曾思懿 (默默地走向沙發那邊去) 〔半晌。 陳奶媽 (關切又膽怯地)杜家人到底肯不肯? 曾思懿 (仍默然坐在沙發上) 曾文彩 大嫂,杜家人—— 曾思懿 (猛然撲在沙發的扶手上,有聲有調地哭起來)文清,你跑到哪兒去了?文清,你跑了,扔下這一大家子,叫我一個人撐,我怎麼辦得了啊?你在家,我還有個商量,你不在家,碰見這種難人的事,我一個婦道還有什麼主意喲! 〔江泰冷冷地站在一旁望著她。 陳奶媽 (受了感動)大奶奶,您說人家究竟肯不肯緩期呀? 曾思懿 (鼻涕眼淚抹著,抽咽著,數落著)你們想,人家杜家開紗廠的!鬼靈精!到了我們家這個時候,「牆倒眾人推」,還會肯嗎?他們看透了這家裡沒有一個男人,(江泰鼻孔哼了一聲)老的老,小的小,他們不趁火打劫,逼得你非答應不可,怎麼會死心啊? 曾文彩 (絕望地)這麼說,他們還是非要爹的壽木不可? 曾思懿 (直拿手帕擦著紅腫的眼,依然抽動著肩膀)你叫我有什麼法子?錢,錢我們拿不出;房子,房子我們要住;一大家子的人張著嘴要吃。那壽木,杜家老太爺想了多少年,如今非要不可,非要—— 江 泰 (靠著自己臥室的門框,冷言冷語地)那就送給他們得啦。 陳奶媽 (驚愕)啊,送給他們? 曾思懿 (不理江泰)並且人家今天就要—— 曾文彩 (倒吸一口氣)今天? 曾思懿 嗯,他們說杜家老太爺病得眼看著就要斷氣,立了遺囑,點明—— 江 泰 (替她說)要曾家老太爺的棺材! 曾文彩 (立刻)那爹怎麼會肯? 陳奶媽 (插嘴)就是肯,誰能去跟老爺子說? 曾文彩 (緊接)並且爹剛從醫院回來。 陳奶媽 (插進)今天又是老爺子的生日,—— 曾思懿 (突然又嚎起來)我,我就是說啊!文清,你跑到哪兒去了?到了這個時候,叫我怎麼辦啊?我這公公也要顧,家裡的生活也要管,我現在是「忠孝不能兩全」。文清,你叫我怎麼辦哪? 〔在大奶奶的哭嚎聲中,書齋的小門打開。曾皓拄著拐杖,巍巍然地走進來。他穿著藏青「線春」的絲棉袍子,上面罩件黑呢馬褂,黑氈鞋。面色黃枯,形容慘愴,但在他走路的樣子看來,似乎已經恢復了健康。他儘量保持自己僅餘那點尊嚴,從眼裡看得出他在絕望中再做最後一次掙扎,然而他又多麼厭惡眼前這一幫人。 〔大家回過頭都立起來。江泰一看見,就偷偷沿牆溜進自己的屋裡。 曾文彩 爹!(跑過去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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