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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半晌。外面烏鴉噪聲,水車「吱妞妞吱妞妞」滾過聲。

  陳奶媽 (納著鞋底,時而把針放在斑白的頭髮上擦兩下,又使勁把針紮進鞋底。這時她停下針,抬起頭歎氣)我走嘍,走嘍!明天我也走嘍,可憐今天老爺子過的是什麼喪氣生日!唉,像這樣活下去倒不如那天晚上……(忽然)要是往年祖老太爺做壽的時候,家裡請客唱戲,院子裡,客廳裡擺滿了菊花,上上下下都開著酒席,哪兒哪兒都是拜夀的客人,幾裡旮旯兒(「角落」)滿世界都是壽桃,壽麵,紅壽帳子,哪像現在——

  曾文彩 (一直在沉思著眼前的苦難,呆望著江泰,幾乎沒聽見陳奶媽的話,此時打起精神對江泰,又溫和地提起話頭)泰,你在幹什麼?

  江 泰 (翻翻眼)你看我在幹什麼?

  曾文彩 (勉強地微笑)我說你一個人照什麼?

  江 泰 (早已不耐煩,立起來)我在照我的鼻子!你聽清楚,我在照我的鼻子!鼻子!鼻子!鼻子!(拿起鏡子和書走到一個更遠的椅子上坐下)

  曾文彩 你不要再叫了吧,爹這次的性命是撿來的。

  江 泰 (總覺文彩故意跟他為難,心裡又似惱怒,卻又似毫無辦法的樣子,連連指著她)你看你!你看你!你看你!每次說話的口氣,言外之意總像是我那天把你父親氣病了似的。你問問現在誰不知道是你那位令兄,令嫂——

  曾文彩 (只好極力辯解)誰這麼疑心哪?(又低首下心,溫婉地)我說,爹今天剛從醫院回來,你就當著給他老人家拜夀,到上屋看看他,好吧?

  江 泰 (還是氣鼓鼓地)我不懂,他既然不願意見我,你為什麼非要我見他不可?就算那天我喝醉啦,話錯了話,得罪了他,上個月到醫院也望了他一趟,他都不見我,不見我——

  曾文彩 (解釋)唉,他老人家現在心緒不好!

  江 泰 那我心緒就好?

  曾文彩 (困難地)可現在爹回了家,你難道就一輩子不見他?就當作客人吧,主人回來了,我們也應該問聲好,何況你——

  江 泰 (理屈卻氣壯,走到她的面前又指又點)你,你,你的嘴怎麼現在學得這麼刁?這麼刁?我,我躲開你!好不好?

  〔江堵氣拿著鏡子由書齋小門走出去。

  曾文彩 (難過地)江泰!

  陳奶媽 唉,隨他——

  〔江又匆匆進來在原處亂找。

  江 泰 我的《麻衣神相》呢?(找著)哦,這兒。

  〔江又走出。

  曾文彩 江泰!

  陳奶媽 (十分同情)唉,隨他去吧,不見面也好。看見姑老爺,老爺子說不定又想起清少爺,心裡更不舒服了。

  曾文彩 (無可奈何,只得歎了口氣)您的鞋底納好了吧?

  陳奶媽 (微笑)也就差一兩針了。(放下鞋底,把她的銅邊的老花鏡取下來,揉揉眼睛)鞋到是做好了,人又不在了。

  曾文彩 (勉強掙出一句希望的話)人總是要回來的。

  陳奶媽 (頓了一下,兩手提起衣角擦淚水,傷心地)嗯,但——願!

  曾文彩 (淒涼地)奶媽,您明天別走吧,再過些日子,哥哥會回來的。

  陳奶媽 (一月來的煩憂使她的面色失了來時的紅潤。她顫巍巍搖著頭,乾巴巴的癟嘴激動得一抽一抽的。她心裡實在捨不得,而口裡卻固執地說)不,不,我要走,我要走的。(立起把身邊的針線什物往笸籮裡收,一面揉揉她的紅鼻頭)說等吧,也等了一個多月了,願也許了,香也燒了,還是沒音沒信,可憐我的清

  少爺跑出去,就穿了一件薄夾袍——(向外喊)小柱兒!小柱兒!

  曾文彩 小柱兒大概幫袁先生捆行李呢。

  陳奶媽 (從笸籮裡取出一坎小包袱皮,包著那雙還未完全做好的棉鞋)要,要是有一天他回來了,就趕緊帶個話給我,我好從鄉下跑來看他。(又不覺眼淚汪汪地)打,打聽出個下落呢,姑小姐就把這雙棉鞋緔好給他寄去——(回頭又喊)小柱兒!——(對彩)就說大奶媽給他做的,叫他給奶媽捎一個信。(閃出一絲笑容)那天,只要我沒死,多遠也要去看他去。(忍不住又抽咽起來)

  曾文彩 (走過來撫慰著老奶媽)別,別這麼難過!他在外面不會怎麼樣,(勉強地苦笑)三十六七快抱孫子的人,哪會——

  陳奶媽 (淚眼婆娑)多大我也看他是個小孩子,從來也沒出過門,連自己吃的穿的都不會料理的人——(一面喊,一面走向通大客廳的門)小柱兒!小柱兒!

  〔小柱兒的聲音:「唉,奶奶!」

  陳奶媽 你在幹什麼哪?你還不收拾收拾睡覺,明兒個好趕路。

  〔小柱兒的聲音:「愫小姐叫我幫她喂鴿子呢。」

  陳奶媽 (一面向大客廳走,一面嘮叨)唉,愫小姐也是孤零零的可憐!可也白糟蹋糧食,這時候這鴿子還喂個什麼勁兒!

  〔陳由大客廳門走出。

  曾文彩 (一半對著陳奶媽說,一半是自語,喟然)喂也是看在那愛鴿子的人!

  〔外面又一陣烏鴉噪,她打了一個寒戰,正拿起她的織物,———

  〔江泰嗒然由書齋小門上。

  江 泰 (忘記了方才的氣焰,像在黃黴天,背上沾濕了雨一般,說不出的又是喪氣,又是惱怒,又是悲哀的神色,連連地搖著頭)沒辦法!沒辦法!真是沒辦法!這麼大的一所房子,走東到西,沒有一塊暖和的地方。到今兒個還不生火,腳凍得要死。你那位令嫂就懂得弄錢,你的父親就知道他的棺材。我真不明白這樣活著有什麼意義,有什麼意義?

  曾文彩 別埋怨了,怎麼樣日子總是要過的。

  江 泰 悶極了我也要革命!(從似乎是開玩笑又似乎是發脾氣的口氣而逐漸激憤地喊起來)我也反抗,我也打倒,我也要學瑞貞那孩子交些革命党朋友,反抗,打倒,打倒,反抗!都滾他媽的蛋,革他媽的命!把一切都給他一個推翻!而,而,而——(突然摸著了自己的口袋,不覺挖苦挖苦自己,慘笑出來)我這口袋裡就剩下一塊錢——(摸摸又眨眨眼)不,連一塊錢也沒有,——(翻眼想想,低聲)看了相!

  曾文彩 江泰,你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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