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曹禺 > 北京人 >
三十七


  第三幕

  第一景

  在北平陰曆九月梢尾的早晚,人們已經需要加上棉絨的寒衣。深秋的天空異常肅穆而爽朗。近黃昏時,古 舊一點的庭園,就有成群成陣像一片片墨點子似的烏鴉,在老態龍鍾的榆錢樹的樹巔上來回盤旋,此呼彼和,噪個不休。再晚些,暮色更深,烏鴉也飛進了自己的巢。在蒼茫的塵霧裡傳來城牆上還未歸營的號手吹著的號聲。這來自遙遠,孤獨的角聲,打在人的心坎上說不出的熨貼而又淒涼,像一個多情的幽靈獨自追念著那不可喚回的渺若煙雲的以往,又是惋惜,又是哀傷,那樣充滿了怨望和依戀,在薄寒的空氣中不住地振抖。

  天漸漸地開始短了,不到六點鐘,石牌樓後面的夕陽在西方一抹淡紫的山氣中隱沒下去。到了夜半,就唰唰地刮起西風,園裡半枯的樹木颯颯地亂抖。趕到第二天一清早,陽光又射在屋頂輝煌的琉璃瓦上,天朗氣清,地面上罩一層白霜,院子裡,大街的人行道上都鋪滿了頭夜的西風刮下來的黃葉。氣候著實地涼了,大清早出來,人們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裡凝成乳白色的熱氣,由菜市買來的菜蔬碰巧就結上一層薄薄的冰淩,在屋子裡坐久了不動就覺得有些凍腳,窗紙上的蒼蠅拖著遲重的身子飛飛就無力的落在窗臺上,在往日到了這種天氣,比較富貴的世家,如同曾家這樣的門第,家裡早舉起了炕火,屋內暖洋洋的繞著大廳的花隔扇與寬大的玻璃窗前放著許多盆盛開的菊花,有綠的,白的,黃的,寬瓣的,細瓣的,都是名種,它們有的放在花架上,有的放在地上,還有在糊著藍紗的隔扇前的紫檀花架上的紫色千頭菊懸崖一般地倒吊下來,這些都絢爛奪目地在眼前羅列著。主人高興時就在花前飲酒賞菊,邀幾位知己的戚友,吃著熱氣騰騰的羊肉火鍋,或猜拳,或賦詩,酒酣耳熱,顧盼自豪。真是無上的氣概,無限的享受。

  像往日那般快樂和氣概於今在曾家這間屋子裡已找不出半點痕跡,慘淡的情況代替了當年的盛景。現在這深秋的傍晚——離第二幕有一個多月——更是處處顯得零落衰敗的樣子,隔扇上的藍紗都褪了色,有一兩扇已經撕去了換上普通糊窗子用的高麗紙,但也泛黃了。隔扇前地上放著一盆白菊花,枯黃的葉子,花也幹的垂了頭。靠牆的一張舊紅木半圓桌上放著一個深藍色大花瓶,裡面也插了三四朵快開敗的黃菊。花瓣兒落在桌子上,這敗了的垂了頭的菊花在這衰落的舊家算是應應節令。許多零碎的擺飾都收了起來,牆上也只掛著一幅不知甚麼人畫的山水,裱的綾子已成灰暗色,下面的軸子,只剩了一個。牆壁的紙已開始剝落。牆角倒懸那張七弦琴,琴上的套子不知拿去作了什麼,橙黃的繐子仍舊沉沉的垂下來,但顏色已不十分鮮明,蜘蛛在上面織了網又從那兒斜斜地織到屋頂。書齋的窗紙有些破了,補上,補上又破了的。兩張方凳隨便地放在牆邊,一張空著,一張放著一個作針線的笸籮。那扇八角窗的玻璃也許久沒擦磨過,灰塵塵的。窗前八仙桌上放一個茶壺兩個茶杯,桌邊有一把靠椅。

  一片淡淡的夕陽透過窗子微弱地灑在落在桌子上的菊花瓣上,同織滿了蛛網的七弦琴的繐子上,暗淡淡的,忽然又像迴光返照一般的明亮起來,但接著又暗了下去。外面一陣陣地噪著老鴉。獨輪水車的輪聲又在單調地「吱妞妞吱妞妞」地滾過去。太陽下了山,屋內漸漸的昏暗。

  〔開幕時,姑奶奶坐在靠椅上織著毛線坎肩。她穿著一件舊黑洋縐的駝絨袍子,黑絨鞋。面色焦灼,手不時地停下來,似乎在默默地等待著什麼。離她遠遠地在一張舊沙發上歪歪地靠著江泰,他正在拿著一本《麻衣神相》,十分入神地讀,左手還拿了一面用紅頭繩纏攏的破鏡子,翻翻書又照照自己的臉,放下鏡子又仔細研究那本線裝書。

  〔他也穿著件舊洋縐駝絨袍子,灰裡泛黃的顏色,袖子上有被紙煙燒破的洞,非常短而又寬大得不適體,棕色的西裝褲子,褲腳拖在腳背上,拖一雙舊千層底鞋。

  〔半晌。

  〔陳奶媽拿著納了一半的鞋底子打開書齋的門走進來。她的頭髮更斑白,臉上仿佛又多了些皺紋。因為年紀大了怕冷,她已經穿上一件灰布的薄棉襖,青洋緞帶紮著腿。看見她來,文彩立刻放下手裡的毛線活計站起來。

  曾文彩 (非常關心地,低聲問)怎麼樣啦?

  陳奶媽 (聽見了話又止了步,回頭向窗外諦聽。文彩滿蓄憂愁的眼睛望著她,等她的回話。陳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沒有走,人家還是不肯走。

  曾文彩 (失望地歎息了一聲,又坐下拿起毛線坎肩,低頭緩緩地織著)

  〔江泰略回頭,看了這兩個婦人一眼,顯著厭惡的神氣,又轉過身讀他的《麻衣神相》。

  陳奶媽 (長長地噓出一口氣,四面望瞭望,提起袖口擦抹一下眼角,走到方凳子前坐下,迎著黃昏的一點微光,默默地納起鞋底。)

  江 泰 (忽然搓顫著兩隻腳,渾身寒瑟瑟的)

  曾文彩 (抬起頭望江)腳冷吧?

  江 泰 (心煩)唔?(又翻他的相書,彩又低下頭織毛線)

  〔半晌。

  曾文彩 (斜覷江泰一下,再低下頭織了兩針,實在忍不住了)泰!

  江 泰 (若有所聞,但仍然看他的書)

  曾文彩 (又溫和地)泰,你在幹什麼?

  江 泰 (不理她)

  〔陳看江一眼,不滿意地轉過頭去。

  曾文彩 (放下毛線)泰,幾點了,現在?

  江 泰 (拿起鏡子照著,頭也不回)不知道。

  曾文彩 (只好看看外邊的天色)有六點了吧?

  江 泰 (放下鏡子,回過頭,用手指了一個,冷冷地)看鐘!

  曾文彩 鐘壞了。

  江 泰 (翻翻白眼)壞了拿去修!(又拿起鏡子)

  曾文彩 (怯弱地)泰,你再到客廳看看他們現在怎麼樣啦,好麼?

  江 泰 (煩躁地)我不管,我管不著,我也管不了,你們曾家的事也太複雜,我沒法管。

  曾文彩 (懇求)你再去看一下,好不好?看看他們杜家人究竟想怎麼樣?

  江 泰 怎麼樣?人家到期要曾家還,沒有錢要你們府上的房子,沒有房子要曾老太爺的壽木,那漆了幾十年的楠木棺材。

  曾文彩 (無力地)可這壽木是爹的命,爹的命!

  江 泰 你既然知道這件事這麼難辦,你要我去幹什麼?

  陳奶媽 (早已停下針在聽,插進嘴)算了吧,反正錢是沒有,房子要住——

  江 泰 那棺材——

  曾文彩 爹捨不得!

  江 泰 (瞪瞪文彩)明白啦?(又拿起鏡子)

  曾文彩 (低頭歎息拿出手帕抹眼淚)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