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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的三部曲》總序(7)


  她常常說的這一句話給我們暗示了她的全部性格。

  敏和慧相愛過,但是「自由性交主義者」的慧並沒有固定的愛人。敏愛過慧,現在還在愛慧。不過現在他已經把愛情看得很輕了。他這個人在三年中間變得最多,而且露出了一點精神異常的現象,使他帶著病態地隨時渴望犧牲。他正如佩珠所說,是一個太多感情的人,終於被感情毀了。他為了鎮靜他的感情,就獨斷地一個人做了那件對於大家都沒有好處的事情。

  陳清這個典型是有「模特兒」的。那是我的一個敬愛的友人,他現在還在美國做工。他的信仰的單純和堅定,行動的勇敢和熱心,只有認識他的人才能夠瞭解。陳清的最後的不必要的犧牲,在我那個朋友看來倒是很自然的事情。這種事情從吳仁民一直到敏,他們都不會做。但是陳清做出來卻沒有一點不合情理的地方。這與他的性格相合。不過這個典型的真實性恐怕不易為一般年輕讀者所瞭解。

  賢這個孩子也是有「模特兒」的,但是不止一個。我幾年前在一個地方看見他常常跟著「碧」到處跑來跑去,腦子裡留下較深的印象。然而我那時所看見的卻只是他的外表(不是面容,賢的面容是從另一個孩子那裡借來的),所以後來寫賢時,我也是把幾個人拼起來寫的。不知道怎樣我非常喜歡這個孩子。

  關於《電》,可以說的話都說出來了。應該說的話似乎還有,但是我也不想說了。我闔上了那本攤開在我面前的《電》。我這樣做了以後,我的眼前就出現了李佩珠的充滿著青春的活力的鵝蛋臉,接著我又看見被飄散的黑髮遮了半個臉龐的慧。我的心因為感激和鼓舞而微微地顫動了。我的靈魂被一種崇高的感情沖洗著,我的心裡充滿著獻身的渴望。恰恰在這個時候我的眼前出現了兩張信紙,這是我想答覆而終於沒有答覆的一封信,所以我一直把它們夾在《電》裡面。

  我很久就想給先生寫一封信了,很久很久。先生的文章我真讀不過少,那些文章給了我激動,痛苦和希望。

  我老以為先生的文章是最合於我們青年人的,是寫給我們青年看的。我有時候看到書裡的人物活動,就常常夢幻似的想到那個人就是指我。那些人就是指我和我的朋友,我常常讀到下淚,因為我太像那些角色。那些角色都英勇的尋找自己的路了,我依然天天在這裡受永沒有完結的苦。我願意勇敢,我真願意拋棄一切捆束我的東西……——甚至我愛的父母。我願意真的「生活」一下,但現在我根本沒有生活。

  我是個大學低年級生,而且是個女生,父母管得我像鐵一樣,但他們卻有很好的理由——把我當兒子看——他們並不像旁的女孩的父母,並不阻止我進學校,並不要強行替我訂婚,但卻要我規規矩矩掙好分數,畢業,得學位,留美國;不許我和一個不羈的友人效往。在學校呢,這環境是個珠香玉美的紅樓,我實在看不得這些女同學的樣子。我願找一條出路,但是沒有。這環境根本不給我機會。我罵自己,自己是個無用無恥的寄生蟲,寄生在父母身上。我有太高太高的夢想,其實呢,自己依然天天進學校上講堂,回家吃飯,以外沒有半點事。有的男同學還說我「好」,其實我比所有的女生更矛盾。

  先生。我等候你幫助我,我希望你告訴我,在我這種環境裡,可有甚麼方法掙脫?我絕對相信自己有勇氣可以脫離這個家——我家把他們未來「光耀門楣」的擔子已擱了一半在我央上,我也不願承受——但脫離之後,我難道就回到紅樓式的學校裡?我真沒有路可去。先生。

  你告訴我,用什麼方法可以解除我這苦痛?我讀書盡力地讀,但讀書只能使我更難受,因為書裡講著光明,而我只能遠望著光明搓手。我相信書本子不能代替生活。我更不信大學生們組織討論會,每星期討論一次書本子就算完成了青年的使命。誰知道我們這討論又給旁人有什麼補益呢?只是更深地證明了我們這群東西早就該死。

  先生,幫我吧,我等待你的一篇新文章來答覆我。請你發表它,它會幫助我和我以外的青年的。

  ——你的一個青年讀者

  這個「青年讀者」不但沒有告訴我她的姓名,她甚至不曾寫下她的通信地址,使我無法回信。她要我寫一篇新的文章來答覆她,事實上這樣的文章我已經計劃過了,這就是一本以一個少女做主人公的《家》,寫一個少女怎樣經過自殺,逃亡……種種方法,終於獲得求知識與自由的權利,而離開了她的專制腐敗的大家庭。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這樣的一本書寫出來對於一般年輕的讀者也許有一點用處。但是多忙的我什麼時候才有機會動筆寫它,連我自己也沒有把握。我三年前就預告了要寫一部《群》,直到今天才動筆寫了三頁。

  另一本《黎明》,連一個字也沒有寫。明天的事是沒有人能夠知道的。說不定我寫完了這篇《總序》就永遠擱筆。說不定我明年又會瘋狂地寫它一百萬字。但是我不能再給誰一個約言。那麼對於那個不知道姓名的青年讀者,就讓我把李佩珠介紹給她做一個朋友吧。希望她能夠從李佩珠那裡得到一個答覆。

  為了這三本小小的書,我寫了兩萬多字。近兩年來我頗愛惜自己的筆墨,不高興再拿文章去應酬人。這一次我卻自動地寫了這麼多的字,這也許是近於浪費吧。然而我在這裡所寫的都是真實的話,都是在我的心裡藏了許久的話。我很少把它們對別人傾吐過。它們就像火山裡的噴火,但是我用雪把火山掩蓋了。

  我自己這個人就像一座雪下的火山。在平靜的表面下,我隱藏了那麼強烈的火焰。別人只看見雪,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火。那火快要把我的內部燒盡了。我害怕,我害怕將來有一天它會爆發。

  這是我的「靈魂的一隅」,我以前不曾為任何人打開過,但是現在我開始來啟門了。

  那麼我就索性把兩年前我寫的一段自剖的話引在這裡來作為我這篇《總序》的收尾吧:……一個人對自己是沒有欺騙,沒有寬恕的。讓我再來打開的我靈魂的一隅吧。在夜裡,我常常躺在床上不能夠閉眼睛,沒有別的聲音和景象來打擾我。一切人世的榮辱、毀譽都遠遠地消去了。那時候我就來做我自己的裁判官,嚴厲地批判我的過去的生活。

  我的確犯過了許多錯誤。許久以來我就過著兩重人格的生活。在白天我忙碌,我掙扎,我像一個戰士那樣搖著旗幟呐喊前進,我詛罵敵人,我攻擊敵人,我像一件武器,所以有人批評我是一架機器。在夜裡我卻躺下來,打開了我的靈魂的一隅,撫著我的創痕哀傷地器起來,我絕望,我就像一個弱者。我的心為了許多事情痛苦,就因為我不是一架機器。

  「為什麼老是想著憎恨呢?你應該在『愛』字上面多用力。」一個熟識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來。

  在過去我曾被視為憎惡人類的人,我曾宣傳過憎恨的福音,因此被一些人把種種錯誤的頭銜加到我的身上……許多人指責過我的錯誤了。有人說世界是應該用愛來拯救的。又有人說可憎的只是制度不是個人。更有些人拿了種種社會科學的術語來批評我的作品。他們說我不懂歷史,不懂革命。他們說這一切只是沒落的小資產階級的悲哀。他們說我不能夠反映現實生活。

  對這些批評我也曾仔細考慮過……我在許多古舊的書本裡同著法、俄兩國人民經歷過那兩次大革命的艱苦的鬥爭,我更以一顆誠實的心去體驗了種種多變化的生活。我給自己建立了一個信仰。從十五歲起一直到現在我就讓我的信仰給我領路。

  我是淺薄的,我是直率的,我是愚蠢的。這些我都承認,然而我卻是忠實的,我從來不曾讓霧迷了我的眼睛,我從來不曾讓激情昏了我的頭腦。在生活裡我的探索是無止息的,無終結的。我絕不掩飾我的弱點。但是我不放鬆它,我極力跟它掙扎。結果就引起了一場鬥爭。

  這場鬥爭是很激烈的。為著它我往往費盡了我的心血,而我的矛盾也就從此產生了。

  我的生活裡是充滿了矛盾的。感情與理智的衝突,思想與行為的衝突,理想與現實的衝突,愛與憎的衝突,這些織成了一個網,把我蓋在裡面。它把我拋擲在憎恨的深淵裡,讓狂濤不時來衝擊我的身體。我沒有一個時候停止過掙扎。我時時都想從那裡面爬出來。然而我始終不能夠衝破矛盾的網,那張網把我縛得太緊了……沒有人能夠瞭解我,因為我自己就不肯讓人瞭解……人們只看見我的笑,卻沒有人知道我是整天拿痛苦養活我自己。

  我的憎恨是盲目的,強烈的,普遍的。我常常把我所憎恨的對象描畫成一個可憎的面目。我常常把我所憎恨的制度加以人格化,使它變成了一個極其可恨的人,我常常把我的愛變成憎恨……這一切在別的人看來也許全是不必要的,他們也許以為霧迷住了我的眼睛。其實這全不是。我知道我不過是一個過渡時代的犧牲者。我不能夠免掉這一切,完全是由於我的生活的態度。我是一個有血有肉的青年,我生活在這個黑暗的混亂時代裡面。因為忠實:忠實地探索,忠實地體驗,就產生了種種的矛盾,而我又不能夠消滅它們……我只是一個極其平凡的青年。

  我的一生也許就是一個悲劇。然而這是由性格上來的(我自小就帶了憂鬱性)。我的性格毀了我自己一生的幸福,使我竟然在痛苦中得到滿足。有人說過革命者是生來尋求痛苦的人。我不配做一個革命者,然而我卻做了一個尋求痛苦的人了。我的孤獨,我的黑暗,我的恐怖都是我自己找來的。對於這個我不能夠抱怨。

  我承認我不是健全的,我不是倔強的。我承認我已經犯過許多錯誤。但這全不是我的思想、我的信仰的罪過。那個責任應該由我的性格、我的感情來負擔。也許我會為這些過錯而受懲罰。我也絕不逃避。自己種的苦果就應該自己來吃。這並不是我一個人的命運。做了過渡時代的犧牲者的並不止我一個人。我甚至在馬拉,丹布,羅伯斯比爾,別羅夫斯卡雅,妃格念爾這般人中間發現了和這類似的悲哀,雖然他們的成就是我萬萬不敢想望的。

  然而不管這些錯誤,我依舊要活下去,我還要受苦,掙扎,以至於滅亡。

  那麼在這新年的開始就讓我借一個朋友的來來激勵自己吧:「你應該把你的生命之船駛行在悲劇裡(奮鬥中所受的痛苦,我這樣解釋悲劇),在悲劇中振發你的活力,完成你的創造。只要你不為中途所遇的災變而覆船,則盡力為光明的前途(即目的地)而以此身抵擋一切痛苦,串演無數悲劇,這才算是一個人類的戰士。」

  巴金
  1935年10月27日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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