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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2)


  佩珠又笑了:「你說話,就像我父親。你將來也是一個說教者……太陽,那才可愛,我沐浴在陽光裡的時候,我真想把整個身子都溶化在金光裡面……它點燃了我心裡的火,它把我的血燒起來。我覺得身體內裝滿了什麼東西,好像就要發洩出來一樣。」她說到這裡又把頭仰起去望蔚藍色的天空,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然後更輕快地往前面走了。

  賢一面走,一面帶著笑容看她。他也覺得很輕快,好像整個身子就要往空中飛一樣。他的眼前的一切全是鮮明的、清潔的。他的心也是這樣。他是這樣的一個青年:他沒有悲哀,他沒有憎恨,一隻溫暖的手常常愛撫他,給他掃去了一切。這只手不是一個人的,是許多人的。過去的兩年不曾給他留下什麼痛苦的回憶。

  「佩珠,你有弟弟嗎?」他忽然想到這句話,便問道,兩顆黑眼珠不停地在佩珠的臉上轉動。

  「你這個孩子,我不是告訴過你好幾次嗎?」佩珠又用手輕輕地在他的頭上一拍,責備似地說。「你的記性這樣壞。」

  「我希望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姐姐,」賢把一對黑瞳仁轉了一下,換上一種莊嚴的表情。他又把嘴閉起來,包住他的略略突出來的牙齒。

  佩珠忍不住噗嗤笑了:「你不要做這種的樣子吧。你這張小嘴真有趣,說起話來總是甜甜的,怪不得大家都喜歡你。你的姐姐不是很多嗎?碧也是,慧也是,影也是,德華也是,還有許許多多。我有什麼特別好呢?」

  「但是我特別喜歡你,」賢說著滿意地笑了,他的一嘴的白牙齒又完全露出來。「大家都說你好。」他拉著她的一隻膀子,像一個頑皮的孩子那樣地糾纏著。

  佩珠一面笑,一面撫著他那被亂髮蓋著的圓圓的頭說:「你是被大家嬌養慣了的孩子。我們以後應該嚴厲地教訓你才對……現在好好地走吧。快到了。」她掙脫了他的手,走開在一邊,把衣服整理了一下。她穿著普通女學生的裝束:花格子布的短衫,配著青的短裙,一頭濃發飄散地垂在腦後。賢也不再笑了。他見了那個院子,一株龍眼樹從裡面伸出頭來,恰恰遮了門前的陽光,對面是一堵破牆,牆頭長著龍舌蘭和仙人鞭。街心的石板大半碎了,路顯得很不平坦,草從縫隙裡長出來。是一條荒涼的陋巷,是一個修建了多年的舊院子。

  「到了,」好像有一個聲音在他的心裡叫起來。他很高興,便加速了腳步,把佩珠撇在後面,很快地走到了門前。

  賢上了石階,把一隻小手在油漆剝落了的黃色門上擂著。

  這時佩珠已經趕上來了,只聽見裡面有人用本地話問道:「什麼人?」

  「雄,是我,」賢分辨得出這是誰的聲音,他也用本地話回答。

  門開了,露了一個縫隙,一個穿藏青西裝的長身的青年給外面的兩個人打了招呼,讓出一個地位,給他們走進去。於是大門又關起來,關閉了裡面的一切,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

  佩珠和賢進了雄的書房,那裡面已經有了好幾個人。他們正擠在一張方桌旁邊,俯著頭看什麼東西,聽見說佩珠來了,便站開來招呼她。賢卻在這時候出去了。

  「我來遲了,」佩珠抱歉地說,她把眼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掃了一下。一個似乎是陌生的、但又是熟悉的面孔留住了她的眼光。一個身材略微高大的人站在她面前,伸出一隻肥大的手給她,用親切的聲音說:「佩珠,你好嗎?」略顯蒼老的圓臉上露出了微笑。

  「仁民,是你。賢這個頑皮的孩子卻不早告訴我。」她快活地伸出手去讓那只肥大的手緊緊地握住。仁民微微一笑,慢慢地放開佩珠的手。旁邊一個方臉闊嘴的中年男子接口說:「他剃光了鬍子,我們幾乎不認識他了。」他親密地拍了拍仁民的肩頭。

  「你來,我們更熱鬧了。你預備在這裡久住嗎?」佩珠的一雙清澄的大眼裡射出了喜悅的光輝,她溫和地望著仁民的臉,等候他的回答。

  仁民把手插在西裝褲袋裡。他的西裝上衣敞開來,露出了被米色襯衫掩蓋著的結實的胸膛。喜悅的表情留在他的臉上,他迅速地動著頭,他望望佩珠,望望志元(志元就是方臉闊嘴的男子的名字),又望望別的人。他滿意地說:「你們都好,都很好。」他又回答佩珠道:「我在這裡不會住多久。我就要走的。」他的眼光仍舊停留左佩珠的臉上,他又笑了,溫和地說:「你比從前胖了些。我想你在這裡一定過得很好。」

  佩珠把頭向後一仰,快要搭在她眉毛上的幾縷黑髮給甩到後面去了。但是她一埋下頭,那幾縷頭髮又慢慢地垂下來。

  她笑著說:「你問問他們,我過得怎樣?他們待我真好。這全是他們給我的。」

  「劍虹聽見這個消息一定很高興。他的精神倒很好,和從前沒有兩樣。只是我老了一點,自己也覺得。」仁民說著,臉上仍舊留著笑容,雖然這中間他微微地把眉頭皺了一下,但是他並沒有感傷。他提到的劍虹就是佩珠的父親,現時還住在S地。

  「你倒跟從前不同了,」志元插嘴說。「你比從前好了許多。你還記得從前在兩個女人包圍中演戀愛的悲喜劇的時候嗎?」

  志元說話素來直率,他這個人想到什麼,便說什麼,他不怕他的話會使人難堪。他和平時一樣,張開大嘴,把白沫噴到聽話的人的臉上。

  仁民把眉頭又一皺,但馬上用笑容掩蓋了。他淡淡地分辯說:「你為什麼還提那些事情?我覺得比從前強健多了。我漸漸地能夠忍耐了。」他說到忍耐就把身子往下一沉,好像在試驗他是否有力量把腳跟站穩。

  「這裡的朋友你都認識嗎?……你什麼時候到的?為什麼不先給我們一個信?」佩珠繼續問道,她的眼光又在房裡幾個人的臉上輪了一轉,她看見黃瘦的雄,三角臉的陳清,塌鼻頭的雲,小臉上戴一副大眼鏡的克,眉清目秀的影,面貌豐滿的慧,圓臉亮眼睛的敏,小眼睛高顴骨的碧。每個人都用親切的眼光回答她的注視。她覺得自己被友愛圍繞著,心裡非常輕鬆,說一句話就仿佛在發一個表示快樂的信號。

  「我昨晚到的,睡在志元那裡。就只見過這幾位朋友,」仁民回答著,也把眼光在那些男女的臉上輪了一轉。和佩珠一樣,他也得了同樣的表示友情的回答。「我素來就不大高興寫信。在信裡說話根本不方便。」

  「我父親前兩天還有信來,也不曾提到你來的事情,」佩珠說,便走到方桌旁邊。「你們在討論什麼事?仁民,你給我們帶來什麼好消息?」

  仁民也走到方桌旁邊,他換了嚴肅的語調說:「S地的朋友叫我帶了這些信來和你們商量。在我們那邊情形比較困難。」他俯下身子去翻閱桌上的文件,一張一張地陸續遞給佩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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