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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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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珠,佩珠。」 一個青年學生站在階上輕輕地敲著窗板,低聲喚著這個名字。 「是賢嗎?你等一下。」從房裡送出來一個清脆的聲音。 「你還沒有起來?他們要你到雄那裡去。」學生說著微微地笑了。 「什麼事情?這樣早,還沒有看見太陽呢。」女郎在房裡帶笑地說。 「你要等太陽?要到下午太陽才會照到你的窗上來。」學生噗嗤地笑起來,接著又催促道:「快點,快點。」 房門輕輕地響一聲,便開了,一個年輕女子從裡面走出來。她走到學生的身邊,把右手在他的肩上一拍,帶笑地責備說:「你這個頑皮的孩子,這麼早就把人家吵醒了。究竟有什麼事情?」 學生把臉掉過來看了看女郎的鵝蛋形的臉,笑一笑,接著換了嚴肅的表情低聲說:「有人從S地(S地:指上海。)來了。雄他們要你去。」 這時吹起了一陣微風,天井裡那棵樹上許多隻麻雀吵鬧地叫起來。學生的話被麻雀的叫聲掩蓋了。但是在女郎的心裡它們卻清晰地響著。 有人從S地來,這麼早他們就要她去,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佩珠這樣一想,她的面容變得莊嚴了。 「好,我就跟你去,你等我一下,」她低聲對學生說,就往房裡走,學生跟著她進了房間。 房裡的陳設很簡單:一張大的架子床橫放在中間,把房間隔成兩部分。帳子垂下來遮住後面一部分的地位,但床頭留了一些空間讓人從這裡進到後面去。靠著窗放一張書桌,一個書架,此外還有一張小方桌和幾把椅子、凳子。 這個叫做賢的學生是常來的客人。他一進屋,就動手翻閱桌上的書報和文件,好像在自己的家裡一樣。佩珠並不干涉他,卻讓他做著他所願意做的事。她捧了面盆走出房間,通過天井進裡面去了。 過了一會佩珠又捧了面盆進來。她問道:「賢,你等得不耐煩嗎?」 「我在看你父親的來信,很有意思,」學生高興地回答,他的眼光還停留在信紙上。 「我父親很配做一個說教者,他給我寫信和他給別的學生寫信都是一樣的口氣。許多人都說他的道學氣太重。你高興和他通信嗎?」佩珠的這些話是從床後面傳出來的。 「好,佩珠,你就給我介紹……你得到德華的信嗎?她什麼時候回來?」賢折好信,依舊把它夾在一本書裡面。他想到了另一件事情。他想到了德華。德華是一個女學生,她住在佩珠這裡,但目前回鄉下去了。 「我昨天還接到她的信。她大概就在這兩天回來,」佩珠在裡面回答,不久就走了出來。她忽然帶笑地問:「明怎麼樣?」 「你不是常常看見他嗎?他永遠忙著,不喜歡說話,總是帶著憂愁的面孔。」賢放好書,回頭去看佩珠。「慧說明愛上了德華,我卻不信。」 「你這個孩子,你還不懂這些事情。我們走吧。」佩珠在賢的肩頭拍了一下,就拉著他走出房門,把門鎖了。 他們快要走出大門,一個聲音從後面追來:「佩珠,這麼早你就出去。」一個老太婆走下天井來喚他們。「吃了早飯再走。賢,你也留著。」她用一對帶笑的眼睛看著這兩張年輕的面孔。 「我不吃。我們到學校去。」佩珠站住,對老太婆親切地微微一笑。 「林舍,」賢也笑著喚那個老太婆。 「你們年輕人整天忙著,究竟忙些什麼?你們吃過早飯再走呀。」老太婆大聲說著便向他們走來。她走得快,不管她有著一個肥胖的身體和一雙纏過的小腳。頭髮已經灰白了,但是圓臉上還有些光澤,笑容時常留在她的臉上。她愛這些年輕人,好像愛她的兒女一樣。他們也愛她,就把她當作母親一般地看待。 「英還在睡嗎?」賢問了一句,英是林舍的兒子,剛剛在初中畢了業。但他不是林舍親生的,他是買來的。在這個省裡有一種習慣,沒有兒子的人家可以花錢買小孩來養。 「他睡得很好。昨晚上他回來很晚,」林舍溫和地答道。她又笑著問:「你們要他起來嗎?」 「不要叫,讓他好好地睡吧,」佩珠連忙阻止說。「我們走了。」兩個人走出來,和林舍打一個招呼,讓林舍把門關了。 街上清靜,沒有別的行人。全是石板鋪的窄路。青草在路邊石板縫裡生長。陽光染黃了半段牆頭。幾株龍眼樹從舊院子裡伸出頭來。空氣中充滿了早晨的香氣。這兩個青年正迎著太陽走,把大半個身子都沐浴在光明裡面。 佩珠好幾次在街中停了腳步,仰起頭半閉著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仿佛要把光明都吸進肚裡去一樣。過後她帶著感動的表情輕輕地叫出了幾個「氨字。賢在旁邊看著她,露出了好奇的笑容。 「快點走,快點走,不然他們又說我耽擱了,」賢催促道。 「你這個孩子,倒這麼厲害。」佩珠又在他的肩頭拍一下。 她比他差不多要高過一個頭。他已經過了十六歲,但是看起來卻只像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你參加我們的團體有多久了?」 「一年多了,」賢得意地說,他做出一個姿勢,好像要把他的年紀顯得更大一點似的。 佩珠笑了,這是善意的笑。她忽然止了笑問道:「你猜我有多少年?」 「誰知道?他們只告訴過我,你到這裡來也不過兩年多,」賢直率地回答。這時候他們穿過了一條熱鬧的馬路,走進另一條石板鋪的窄巷裡去。 「那麼也就只有兩年多。賢,我問你,你也覺得太陽可愛嗎?」佩珠換過話題問道。 「太陽曬得人的頭發昏。它有什麼可愛?我喜歡雪。聽說在你們那裡每年冬天都要落雪。那麼白,那麼乾淨,我們這裡卻永遠見不到,」賢帶著渴望的神情說。他努力在想像裡尋找雪的形狀。他仿佛看見一片白的發光的東西蓋住了一切:房屋,樹木,土地,全是白的。沒有風,沒有寒冷,沒有黑暗。 「那麼,我帶你到我們那裡去吧,」佩珠忍住笑說。 「不,我不能去,我這裡有事情。人不應該隨自己的意思到處跑。工作更重要,」賢換了嚴肅的表情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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