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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4)


  吳仁民不說話,只顧喝酒。高志元又說下去:「後來我又到一個軍官學校去。這是一個軍隊裡附設的。我有一個親戚在那裡,他約我去。我到了那裡,他要我當教員。我起初不答應。他苦苦勸我,我便答應下來。他要我教政治。我說我根本不懂政治。他沒有辦法,就請我隨便開一門功課,我編了一部社會運動史的講義,可是還沒有講到一半,我那個親戚就請我走路。我瞭解他,因為我再要教下去,連他的頭也保不住。」

  高志元接連喝了兩杯酒,挾了幾回菜。他看見吳仁民不作聲只顧喝酒,便驚訝地帶笑說:「你現在的酒量會這麼大?我記得你從前不喜歡吃酒嘛。」

  「我近來才愛喝酒的,」吳仁民說著歎了一口氣,又拿起酒壺斟酒,給自己斟滿一杯,又給高志元斟了。「從前瑤珠在的時候,她拼命反對我喝酒,我也不好十分違拗她的意思。現在沒有人來管我了。我需要的是醉,是熱。人間太冷酷了。」

  「有人說吃酒多的人,會活活地被酒燒死,」高志元笑著說。「這句話也許有道理。你看,用火柴點高粱酒,馬上就可以點燃。」

  「不過黃酒卻沒有這個力量。我的意思是能夠燒死也好。

  那一定很熱,」吳仁民說著臉上露出了一陣慘笑,接著又叫夥計再添一斤酒來。

  「好,要吃就索性吃個夠。我的酒量不會比你的差,」高志元滿意地說。「不過我今天晚上還要去看劍虹,他看見我吃多了酒一定不高興。他是不會客氣的,有什麼話就會當面說出來,不怕得罪人。他永遠是那個道貌儼然的樣子。而且當著他女兒的面給他奚落幾句,也有點難為情。」說到這裡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麼,今晚上就不要去吧。他們正忙著準備迎接張小川。

  張小川從法國回來,後天就到這裡。」吳仁民說,他馬上又換了語調:「不要提他們。我們還是喝酒吧。今天晚上真喝得痛快。我以前連一個喝酒的朋友也找不到……喂,夥計,再燙一斤酒來。」

  「夠了,改天再來吃吧。我們兩個差不多吃了四斤酒。你比我吃得更多些。你看,你臉上已經發紅了,」高志元勸阻道。

  「這算不得什麼一回事。四斤黃酒。喝黃酒簡直等於喝茶。你的臉完全不紅,你起碼還可以再喝四斤。」吳仁民大聲說。

  「你說小川後天就到了,是真的?為什麼他沒有寫信給我?他回來一定可以做出不少的事。他學識經驗都有,又忠實,又熱心。他的前途充滿希望。想不到我後天就可以見到他。真是一個好消息。」

  「又忠實,又熱心,」吳仁民反復地念道,他的臉上又露出一陣慘笑,笑裡仍然含著妒忌和孤寂。忽然他舉起酒杯說:「喝酒吧。喝酒是第一件事。」

  「不要只顧吃酒,我們好好談談吧。我本來打算在一個錫礦公司裡做點事情,我的一個同學要我去。到了那裡,我自己也下礦裡去看過。在那裡工作的人真正苦得很,他們連呼吸空氣的自由也沒有。我那個同學一定要我留在那裡,他給我安排了一個很好的位置。但是我看過礦工的生活以後我就決定不幹了……你也許看過《黑奴魂》這個影片,自然你讀過不少關於俄國農奴的書,然而你依舊猜想不到那些『砂丁』的生活情形。他們的慘苦比從前美洲的黑奴,比從前俄國的農奴還要厲害若干倍。

  「是的,在那裡做工的人叫做『砂丁』。他們完全是奴隸,是賣給資本家的。他們裡面有的人是犯了罪才逃到那裡去做工的,有的卻是外縣的老實農民,他們受了招工人的騙,賣身的錢也給招工的人拿去了。他們到了廠裡,別人告訴他們說:『招工的人已經把你的身價拿去了,你應該給我做幾年的工。』如果他們不願意,就有保廠的武裝巡警來對付他們。那些巡警都是資本家出錢養來壓制『砂丁』的。『砂丁』初進廠都要帶上腳鐐,為的是怕他們逃走。」

  高志元喝完一杯酒,自己拿起酒壺來又斟了一杯。他看看吳仁民。吳仁民在那裡挾菜,臉通紅,眼睛好像在發火。

  「每天工作的時間很長。每個『砂丁』穿著麻衣,背著麻袋,手裡拿著鏟子,慢慢兒爬進洞口去,挖著錫塊就放在袋裡。一到休息的時候爬出洞來,丟了鏟子就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一下,臉色發青,呼吸閉塞,簡直像個死人。我走過他們的身邊,他們完全不知道。我住在那裡的時候,一天夜裡聽見槍響,後來問起才知道一個『砂丁』逃走被巡警一槍打死了……我不能夠再留在那裡了。我便對我那個同學說:『我不能夠在這里幹事。你們的錢都是血染出來的,我不能夠用一個。』我就走了,」

  高志元苦惱地說,他張開闊嘴,露出他那上下兩排的黃牙。他好像要怒吼,但是並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噴出一陣酒氣。他舉起酒杯,正要拿到嘴邊喝,忽然又放了下來。他掉開頭打了一個大噴嚏,聲音很大,和「哎喲」相像,好像別人在鞭打他的背似的。吳仁民驚訝地放下筷子望著他。他卻坦然地從衣袋裡摸出一張紙把鼻涕揩了,又掉過臉去喝酒。

  「不要再講你的事了,」吳仁民突然拍著桌子說。「盡是苦惱,盡是憂愁。我不要聽它們。還是努力喝酒吧。喝完酒,我們找個地方去玩。」

  「好,那麼叫夥計拿飯來,」高志元同意說,他也不想再喝酒了。

  兩個人吃完飯付了錢出來。天已經黑了。馬路上電燈很亮。到處是人聲和車聲,到處是陌生的面孔。他們的發熱的頭被晚風一吹,竟然昏眩起來。高志元覺得十分疲倦,想回旅館去休息,便拉著吳仁民的衣袖說:「仁民,不要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們還是回去吧。我很累,想回旅館去睡覺。」

  「不要去,不要就回去,時候還早。」吳仁民一把抓住高志元的左膀,要求似地說。「我一定要到什麼地方去玩,我一定要找個地方玩,不然這顆心就沒有安放處。我一定要找個地方安放我這一顆炭一樣燒著的心。」

  「我勸你還是回家去睡覺吧。你今天吃了那麼多黃酒,你一定醉了。我也很累,我要回去睡覺了。」

  「志元,那不行。」吳仁民發狂似地說。「我不能夠回家去睡。你想心裡熱得像炭火在燒,我怎麼能夠回到那墳墓似的家裡去睡覺。你以為我是一架冰冷的機器、像李劍虹那樣的嗎?」

  「我一定要回去睡覺。我的頭發昏,身子沒有一點氣力。

  這幾天在船上實在累了,我要去睡覺。」高志元掙脫了吳仁民的手,打算走開。但是他又站住帶笑地勸吳仁民道:「我勸你還是回去睡覺吧。今晚上很涼爽,正好睡覺,而且你吃醉了酒,在街上亂跑是沒有好處的。你不記得我那一回的故事嗎?」

  他說到最後一句話,忍不住自己先笑起來。原來他曾經有過一段這樣的故事:那還是他前次住在這裡的時候,有一個晚上已經很遲了,他喝醉酒一個人跑出去,在路上跟幾個拉客的娼妓吵起來,被巡捕看見了,抓了他去,說是要帶進巡捕房裡。那個巡捕押著他走。他一點也不驚慌。他只顧把巡捕望著,慢慢地從衣袋裡摸出一本記事冊,把巡捕衣領上的號碼抄下來。巡捕看見他這樣做,疑心他是一個有勢力的人物,連忙客氣地把他放走了。

  「那一回的故事?什麼故事?礙……就是你在馬路上跟『野雞』打架的故事嗎?……哈,哈。那有趣。」他說到這裡看見高志元已經往對面的人行道上走了,便急急地跑過去抓住他,起勁地說:「不要走,你今晚上無論如何走不脫。」

  「你真是沒有辦法。你要到什麼地方去,一個人去不好嗎?

  ……好,我陪你走一段路。我說過我只走一段路。我今天不高興再跟『野雞』打架,」高志元帶笑地說,便不再說回旅館的話了。

  兩個人走在一條路上。吳仁民的右手還抓住高志元的一隻膀子。他忽然松了手拍著高志元的肩頭說:「好,我們到大世界去。到那裡去找『野雞』……」

  「到大世界去?不,我不去,那裡是培養低級趣味的地方,」高志元堅決地反對說。「看影戲是可以的,但是我今晚上不能夠去,我要回旅館睡覺。」

  「好,你回去吧,我現在不留你了,」吳仁民生氣地說。

  「你本來就是李劍虹一類的人,你是一個道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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