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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5)


  「我,我是個道學家?笑話。」高志元搖頭說。「我現在也不跟你爭辯。我知道你在用激將法。」

  「你回來,不要走。」吳仁民看見高志元真的走了,便又大聲挽留他。高志元並不回頭,但是吳仁民跑上前去把他抓住了。

  「志元,你不要回去,你一定要陪我。我請求你。我的心跳得這麼厲害,我決不能夠閉上眼睛睡覺。你不知道一個人懷著這麼熱的心,關在墳墓一般的房間裡,躺在棺材一般冷的床上,翻來覆去,聽見外面的汽車喇叭,好像聽見地獄裡的音樂一樣,那是多麼難受。這種折磨,你是不會懂的。我要的是活動,是熱,就是死也可以。我害怕冷靜。我不要冷靜……志元,我的心慌得很。

  「我一定要到什麼地方去。我一定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就是到大世界也行。就是碰到拉客的『野雞』我也不怕。至少那種使人興奮的氣味,那種使人陶醉的擁抱也會給我一點熱,給我一點力量。我的血要燃燒了。我的心要融化了。我會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了。那一定是很痛快的。我要去,我要去,不管你們的道德學說,不管你們的經濟理論,我要到那裡去,我要到那裡去。」

  高志元站住了,他起初帶著驚訝的眼光看吳仁民,過後又換了同情的眼光。吳仁民狂熱地在那裡說話,話從他的口裡吐出來就像噴泉從水管裡出來一樣,接連地,沒有一刻停止過。他顯然是醉了。但是他的心情高志元是很能夠瞭解的,不僅瞭解,而且高志元也有著這樣的渴望——熱和力的渴望。

  所不同的是高志元不相信從那種地方可以得到一點點熱和力。

  「仁民,我送你回去罷,」高志元看見旁邊有幾個行人在看他們,便打定了主意,對吳仁民這樣說:「你現在和我一樣也需要休息。你今天吃醉了,你不知道你自己說了些什麼話。」

  他挾著吳仁民的膀子回轉身朝著去吳仁民家的方向走了。

  一路上吳仁民依舊在說他的狂熱的話,他的身子時時向兩邊歪,仿佛站不穩似的。高志元很費力地挾住他,又說了許多安慰他的話,但是他好像沒有聽見一般。這時候他的理性已經不存在了。熱情佔有了他,使他成了激情的俘虜。

  高志元慌慌張張地走著。在離開了三年以後他幾乎不認識這個城市的街道了。他一個不小心走錯了路,起初還不覺得,後來忽然發覺他們是在一條奇怪的街上了。街道這樣窄,這樣髒,兩邊的人家有著玻璃門。屋簷下站了兩排年輕的女人,穿著紅的,綠的,以及種種引人注目的顏色的衣服。她們都是肥短的身材。每張笑臉上都塗了厚厚的脂粉。每張血紅的嘴裡都發出不自然的笑聲招呼他們。

  高志元把眼光向她們的臉上一掃,他馬上起了憎厭的感覺。他突然想起吳仁民剛才說的話:使人興奮的氣味,使人陶醉的擁抱……他看看吳仁民,他害怕吳仁民會有奇怪的舉動。但是出乎他的意外,吳仁民急急地拉著他往前面走,並且接連地問他道:「志元,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些什麼人?她們在這裡幹什麼?」他不答話,卻忍不住大聲笑起來。

  後來他問了巡捕,才找到正確的路。兩個人急急地走著,並不要許多時間就到了吳仁民的家。高志元安頓吳仁民睡下了,才走出來。

  屋子裡很靜。吳仁民躺在冰一般冷的床上。他的腦子漸漸地清醒了。他完全忘記了先前的事。他不知道夜是早或是遲。屋子裡沒有燈光。他睡在黑暗裡。他不能夠再闔眼。黑暗向著他壓下來,使那一幅薄被顯得非常重。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總不能夠鎮靜他那開始紛亂的心。他愈來愈煩躁。後來他掀開薄被走下床來扭燃了電燈。

  他走到書桌前面坐下,茫然地把電燈泡望了一會,覺得眼睛花了,才移下眼光來。過了一刻,他從書堆裡隨便取出一本書,翻看了兩三頁,覺得不入眼便拋開了,又另外取了一本,依舊拋開了。他拿了第三本書,那是陳真的日記。他翻開了書頁。讀著下面的話:「人類是殘忍的東西罷,沒有『血』的進步在什麼地方……」

  「知識是贓物。知識階級也是掠奪者,他們同時又是掠奪階級的工具。C.T.今天來信說,英國失業工人達兩百萬,蘇格蘭High Street充滿了啼饑號寒的聲音,然而同時花兩三千金鎊買一輛汽車遊玩的也大有其人。還有兩大經濟學家天天在課堂裡鼓吹他們的吃人的資本主義……」

  「如果世界不毀滅,人類不滅亡,革命總會到來。可憐的是生生世世做一個革命的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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