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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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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麼能夠通過這許多年代而來到我這裡呢?她還是像從前那樣地愛護我,安慰我嗎?她是不是看見我已經走到了滅亡的邊沿,特地來拯救我呢?」他在迷惘中這樣自語著,然後又否定地說道:「不能夠,現在已經太遲了,我已經不需要她了。我現在只有勇敢地向著死的路走去,死的黑影就在我的前面,我遲早會讓它帶走的。」 他又問自己道:「我為什麼要露出悲傷的的樣子呢?難道我還害怕死嗎?我的身體內的一部分已經開始在腐爛了。我的一隻腳已經踏進永恆裡面去了。她的愛對我還能夠有什麼幫助呢?我遲早要離開我們的鬥爭,我會撒手不做任何事情,朋友們會繼續生活,奮鬥,爭閒氣,鬧意見。然而我要去了,到墳墓裡去了。我的寫過許多篇文章的手會腐爛成了枯骨,我的作過許多次激烈演說的嘴會爛掉下來,從骨頭架子裡會爬出許多蛆蟲。別人會掩著鼻子走過我的身邊,或者用腳踢我的骨頭。從此再沒有人提起陳真這個名字,好像我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一樣。即使有人提到這個名字,也會批評說:『陳真這個傻子,他只顧盲目地亂幹,白白地摧殘了自己,真死得可憐。』或者也會說:『陳真是一個革命家,然而他現在死了。他同我們沒有一點關係了。我們應該忘記他。』這時候她的愛對我又有什麼用處呢?我已經是一個無可挽救的人了。」 於是他的心又起了劇烈的陣痛,他用手去揉胸膛,但也止不住心痛,好像有一把刀在慢慢地割他的心。他喘著氣,他咳著嗽,他靠在電杆上咳了許久,好容易才緩過一口氣來。他就站住不走,把他的紛亂的心鎮定了一下,他漸漸地又提起了精神安慰自己道:「管那些事幹什麼?便是死在目前,活一天也要幹一天的事。」說罷他又邁步往街心走了。 他走過熱鬧的街市,又走過清靜的馬路,一直到深夜他還在街上走著,因為他的住處比較遠,而他的腳步又下得很慢,並且不得不因咳嗽時時站住。他已經走近他的住處了,只差了兩條馬路。他進了一條僻靜的馬路,依舊慢慢地走著。他時時抬起頭讓月光撫摩他的燒臉。他的胸膛裡似乎放著一個又熱又辣的東西,他的喉管好像被一隻手在輕輕搔著。他想咳嗽,但又咳不出來。 周圍沒有聲音,也沒有行人。他把他的全副精力用來忍住咳嗽,他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漸漸地一輛汽車從他背後飛馳過來,沒有大的響聲驚動他,車夫也不按喇叭。等到車子逼近他的時候,喇叭突然大聲地叫了。 他吃了一驚,並不回頭去看,本能地住路旁一跑。不知道怎樣他的腳一滑,把他的瘦弱的身子摔倒在地上。他待要努力爬起來,汽車卻輕輕地在他的身上駛過去了。一陣喇叭聲壓倒了他的哀叫。汽車夫馬上增加速度開著車跑,好像害怕他會爬起來追上去一般。車中兩對時髦的男女,他們坐汽車在馬路上兜風。他們坐的是轎車,而且正在車裡調笑,所以沒有注意到外面的事。那個年輕的紳士問汽車夫,汽車夫回答說:「不要緊,碾死了一條狗。」 陳真仰臥在地上,一身都是血。他已經不能夠發聲,除了那低微的喉鳴。頸項以下就不是他平日的完整的身體。只有他的頭還沒有改變。黃瘦的臉上塗了一些血跡,眼睛微微閉著,上面失掉了那副寬邊眼鏡。 死來了,但並不是如他所想像的那樣。他如同一個健康的人的死,並不是一個患著劇烈的肺病的人的死。從他那血肉模糊的屍首上看來,別人決不會知道他是一個垂死的肺病患者。 夜靜得聽不見一點聲音。月光溫柔地照下來,撫摩著陳真的漸漸冷了的瘦臉,一直到巡捕走來發現他的時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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