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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3)


  「那是如水慫恿我幹的,」吳仁民分辯說,露出難為情的樣子。他最怕人提起這件事情,因為他照那個女人的通信處寄了掛號信去,原信固然沒有退回,但回信也終於沒有來,後來他從別處打聽到那是一個男人假冒的。他顯然是被人欺騙了,也許那個人會拿他的信做開玩笑的材料。這的確是一件令人難堪的事,別人在他的面前提起來,他就會馬上紅臉。可是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陳真自然是一個,周如水也是一個,此外還有兩三個人。周如水卻常常拿這件事做抵擋他的嘲罵的武器,他因此有點不高興周如水。

  「你還要抵賴呢。」陳真笑道。「不管周如水怎樣慫恿,信總是你親筆寫的。你還記得你的信裡面的話嗎?——」

  「不要再提那件事。你再要說下去,我就不陪你走了。」吳仁民害怕陳真念出信裡的話來,他很發急,連忙打斷了陳真的話。

  陳真果然不說了。兩個人慢慢地在那似乎是柔軟的人行道上面下著腳步。各人把自己關閉在不連貫的思想裡,有時踏著自己的影子,有時望著天空中緩緩移動的皓月,有時在明亮的玻璃櫥窗前略略停留片刻,懷著尋求安慰的心情去看那似乎含著熱力的燈光,和種種可以滿足人的需要的東西,因為他們已經走到比較熱鬧的街市了。

  「我要回去了,」吳仁民突然用一種疲倦的聲音說。

  「再走一些時候吧,現在時間還早呢。」陳真誠懇地挽留他道,好像在這個夜晚離開了他,就沒有機會和他再見似的。

  「不走了,我想回家去睡覺,」吳仁民說罷,不等陳真講話就轉身走了。陳真並不挽留他,卻也掉轉身子默默地望著他的背影。吳仁民的腳步並不是堅定的,他走得沒有一點精神,顯然他今天很疲倦。

  陳真微微搖頭,歎息一聲,低聲說了一句:「這叫做沒有辦法。」又轉身向前走了。他依舊慢慢地下著腳步。他並不想馬上回家,所以也不上電車。一輛電車過去了,又一輛電車過去了,他還是沒有走了多少遠。他走得很慢,好像他自己也疲倦了。

  忽然一隻大手在後面拍他的肩膀,他掉過頭去看,吳仁民站在他的背後,兩隻眼睛裡射出憂鬱的光。

  「怎麼?你不是已經回去了嗎?」陳真驚喜地問。

  吳仁民只是苦笑,並不回答。

  「你不是說要回家去睡覺?」陳真又問。

  「我心裡煩得很,家裡又是那樣冷靜,那樣寂寞。我不想回家去,我害怕翻那些破書,所以走到半路上又回來找你。」

  吳仁民的充滿了渴望的聲音向陳真的臉打來,他從來沒有見過吳仁民的這種煩躁不安的樣子。

  「那麼我們兩個人多走一會兒吧,兩個人在一起究竟還可以談談話,」陳真感動地說,便邁步往前面走。

  吳仁民不作聲了,他跟著陳真走。對於陳真的問話他只是用簡短的、含糊的話來回答。他並不注意地聽陳真說話。他雖然在陳真的身邊走著,可是他的心卻在遠處。

  「好寂寞。這個城市就像是一個大沙漠。」吳仁民忽然大聲叫起來,一隻手抓住陳真的右膀用力在遙「真,這樣平靜的夜晚我實在受不了。我需要的是熱鬧、激動。我不要這悶得死人的沉寂,我寧願要那熱烈的爭辯。是的,我愛鬧意見,爭閒氣。你想想看,全身的血都沖到臉上來,那顆心熱得跳個不住,一直要跳出口腔,不管結果怎樣,這究竟是痛快的事。然而現在什麼也沒有。馬路上這樣清靜,我們兩個人和平地、沒有生氣地一問一答,心裡想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真,人說我近來大大地改變了。我果然改變了嗎?你想,這平靜的空氣我怎麼能夠忍受下去?這寂寞,這悶得死人的寂寞。只有你還多少瞭解我,在這個大都市里只有你一個人——」陳真半晌不回答他的話,只是緊緊地咬著嘴唇,來鎮壓自己的心痛。他看不清楚周圍的東西,他的眼睛被淚水迷糊了。

  「我們到一個酒館去喝酒吧,我現在需要的是麻醉。今晚上我真不知道把這顆心安放到什麼地方去。」吳仁民依舊用戰抖的聲音說。

  陳真開口了:「仁民,你激動得太厲害,你應該休息……你還有更多的時間來戰鬥,你還要經歷更多的活動的日子,你怎麼也會像我這樣連這一個晚上都忍受不下去了?……你不知道在那裡,在那墳墓裡才是真正的寂寞。(他說這句話聲音很低,好像是對自己說的。)現在不是喝酒的時候,你應該回去睡覺……讓我送你回家去吧。」陳真說到這裡掙脫了吳仁民的手,並不等他表示同意就挾著他的手臂轉身走了。

  吳仁民順從地跟著陳真走,並不反抗。一路上他喃喃地喚著兩個女人的名字,除了他的瑤珠外還有一個玉雯。

  兩個人的影子在被月光照著的人行道上移動。這一次卻不同了,吳仁民的影子顯得十分無力,而陳真的影子卻是那樣堅定,誰也看不出來這是一個垂死的人。

  他們到了吳仁民的家,陳真安頓吳仁民睡下了,才靜靜地走出來。他又一次發覺自己是在月光下面了。方才的一切好像只是一段不可相信的夢景。

  他走過了冷靜的馬路,又走過了比較熱鬧的街市。他的眼睛裡充滿了紅色、綠色、藍色的霓虹燈的招牌。

  汽車過去了,電車過去了,兩三部黃包車無力地在馬路中間移動。接著又是一輛電車飛駛過去。

  電車消失在遠處了。馬路上又是一片靜寂。但是他的耳邊還留著電車的聲音。這聲音使他忘記了吳仁民的苦惱。這聲音把他帶到了很遠的地方,帶到很遠的年代,那久已被埋葬了的年代。

  在平日陳真很少記起往事。他自己常說人不應該回想過去,只應當想到現在,想到將來。事實上他果然做到了這樣。

  可是今天在吳仁民的這一番舉動以後,那些久已被埋葬了的往事竟毫無原因地在他的腦子裡出現了。他仿佛看見了那個白衣少女,那個代替了他的死去的母親、第一個給了他以女性的愛的女孩。她曾經和他過了多少個夢景般的月夜。她是他的小母親,她是他幼年時代的唯一的保護人。她把那個和專制的王國一樣的富裕舊家庭所塗在他身上的憂鬱與黑暗給他完全洗掉了。她給了他以勇氣來忍受一個小孩所不能夠忍受的痛苦。她告訴了他許多美麗的事物。

  他第一次知道關於電車的事也是她告訴他的。她那個在日本留過學的父親常常對她講他從前乘電車消遣的故事。「將來姐姐會帶你到那裡去坐電車,看房子走路,看樹木賽跑。」在他哭的時候她常常這樣安慰他。他叫她做「姐姐」,因為她比他大四歲。在他十一歲的光景,這個和他有點親戚關係的鄰家少女死了。

  別人告訴他說她死了,而他所知道、所看見的卻只是在故鄉某山上她的小小的墳墓,一個小小的石碑和幾株小桃花。她睡在她母親的墳墓旁邊。從此這個可愛的少女就消失了。她的愛撫,她的關心都跟著她的身體一起消失了。他當時並不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別人只告訴他:死就是升天,她是到天上去了。

  這升天的話曾經給他造成了許多美麗的夢景,一直到後來另一些事情和另一種生活使他完全忘記她的時候。於是許多的年代又過去了。

  現在無意間他又把她從墳墓中挖了出來。這時候他才明白他並沒有完全忘記她。她還是隱藏在他的深心裡。她從墳墓中出來,並不是一攤臭水,一堆枯骨,她還是一個活潑的少女,尤其是那雙溫柔、慈愛的眼睛一點也沒有改變。她還是他的她。她並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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