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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在一個會館的義地上,人們葬了陳真。天落著微雨,土地是濕的,眼睛也是濕的。周如水和李佩珠兩個人差不多要哭出聲來了。

  工人蓋了最後的一撮泥土。黑漆的棺木完全看不見了。陳真完全埋在地底下了。

  「仁民,你說幾句話呀。」周如水拭著眼淚抽泣地說。「這一向來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吳仁民沉默了半晌,一面用手揩幹他的粘著雨珠的前額。

  他把眼光在那許多長了野草的墳墓上面掃了一下,忽然有一種異樣的痛苦的感覺刺痛著他的腦子,他憤然答道:「我有什麼話好說?陳真的死不是用話可以哀悼的。」這時候在他的耳邊響起了一個熟識的聲音:「我活著的時候,我不願意看見大家再鬧意見。」他知道這是什麼人的話。他的臉上起了一陣痙攣,他第一次感到了比針刺還要厲害許多倍的心痛。

  在他的旁邊李劍虹開口了:「陳真時常夢想著一個殉道者的死,萬料不到他卻死在車輪下面,做了一個不值得的犧牲……然而失掉了他,我們卻失掉一個如此忠實、如此努力、如此熱情的同志。像他這樣的人在我們中間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他的死對於我們的事業是一個絕大的損失……」他的枯澀的聲音微微戰抖起來。他的左手捏著他的女兒李佩珠的手,他用右手揭下頭上的草帽,露出他的禿頂。他深深地俯下了頭。

  眾人繼續沉默著,直到一個瘦長的學生叫起來:「我們回去罷,留在這裡也沒有什麼用處。」

  「好。走罷,我們的哀悼是在心裡,不在乎形式,」李劍虹說。

  「好,再不走,雨會落大了,」周如水依舊帶悲聲地說。他忽然注意到李佩珠的頭髮上積了不少的雨珠,快要沿著鬢角滴下來了。他便毫不躊躇地揭下自己頭上的草帽遞給她,一面說:「佩珠,看你的頭髮濕得像這樣,你拿我的帽子遮遮雨吧。」

  李佩珠微微一笑,搖搖頭回答道:「周先生,謝謝你,我用不著,我們就要回去了……」好像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她咽住了似的,她跟著她的父親轉身走了。

  吳仁民走在最後,那個叫做方亞丹的瘦長學生忽然在前面掉過頭來對他說:「仁民,你忘了陳真吧。人死了,他的責任也就盡了,我們不要再去想他。你應該記得人們常常說的那句話:『人死了,思想還活著。』我們不要再哀悼陳真了,在我們中間已經沒有陳真這個人了。」

  「但是你就從沒有想到有一天你也會像他這樣地躺在泥土裡,別人會在你的墳前說:『我們中間已經沒有他這個人了』嗎?你說,你能不能忍受這個?」吳仁民抬起頭用憤激的眼光看方亞丹,瘋狂似地問。「這不是他的問題,這是我的問題。」

  「你的問題?」方亞丹驚訝地問。「這個意思我不大懂。快點走罷。為什麼老是說死人的事?他們已經走遠了……你為什麼不戴一頂帽子?你的頭弄得這樣濕。快點走吧,再遲一點恐怕會趕掉一部公共汽車。」他沒著便大步向前走去。

  他們兩個走到汽車站時正來得及上汽車。車裡擠滿了人,已經沒有座位了。車身顛得厲害。一路上周如水不住地和李佩珠談話,李劍虹和方亞丹有時候也插進來說幾句。只有吳仁民沉默著。

  汽車到了終點,眾人陸續下了車。周如水跟著李劍虹父女搭電車回去。

  「仁民,你回家去嗎?」方亞丹問。

  開始在微雨下面大步走著的吳仁民掉過頭看了方亞丹一眼,遲疑了一下,才默默地點點頭,站住了。

  「那麼你為什麼不搭電車?……我也要到你家裡去,我要去拿一本書,你前天答應借給我的。」

  「好罷,我們一路走,」吳仁民答應了一句,這好像是一聲長歎。

  電車在他們的面前停住了。他們跟著別人上了車。於是電車又向前走了,向著那些長的街道,熱鬧的和僻靜的街道駛去。

  他們從電車上面下來,雨還沒有住。他們大步走到吳仁民的住所。吳仁民開了後門進去,走上樓,又開了自己房門上的鎖。兩個人進了二樓前樓。

  吳仁民脫下打濕了的西裝上衣,掛在牆上,自己就往窗前一張沙發上面一躺,接連吐了幾口長氣,現出十分疲倦的樣子。他馬上又坐起來,燃了一根紙煙抽著。

  方亞丹在桌上的書堆裡翻出了他要找的那本書,英譯本的妃格念爾的《回憶錄》,把它挾在腋下,正打算走出去,忽然注意到吳仁民的神情,便關心地問道:「仁民,你怎樣了?」

  吳仁民並不回答,只是喃喃地念著陳真的名字。他抽完一根紙煙把煙頭拋了,又燃了一根來抽。

  「陳真是一個很好的同志,像他那樣熱心、那樣能幹的實在不多。」方亞丹感動地稱讚道,但是歇了歇他又加上這幾句:「然而他已經死了。我們應該忘掉他,我們會有更多的新同志。」

  吳仁民狂亂地搔著頭髮,一面粗聲答道:「是的,我們會有更多的新同志,可是再沒有一個像陳真那樣的了。」

  「你說,再沒有一個像陳真那樣的?」方亞丹驚訝地說,「你怎麼今天老是說喪氣話?難道你連這樣的一個打擊也受不住?」

  「受得住受不住,這有什麼關係?我說血跡只有用血來洗。」吳仁民從沙發上跳起來,把煙頭擲在地上用腳踏熄了,又用一隻手壓在方桌上,看得出來他是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這只手上面,然而方桌動也不動一下。

  「我說我們的方法太迂緩了。不錯,我們會有更多的新同志,可是我們也還有更多的不值得的犧牲,像陳真那樣。單是陳真的血就迷住我的眼睛,我害怕還有更多的新同志的血……我不能夠忘記陳真,你看你手裡那本書不就是陳真的嗎?那本書上面還有他親筆的注釋。我們能夠說他已經死了嗎?……老實說,你還不懂得陳真。在你,在李劍虹他們,失掉陳真,不過失掉一個忠實勇敢的同志,他留下來的空位子是很容易填補的。然而我卻失掉一個最瞭解我的朋友。我認識他,不僅像一個同志,而且還是一個朋友,一個有著黃金的心的朋友……你們說他死了,可是你們不知道他是怎樣地不願意死,甚至在厲害的肺病蠶食他身體的時候,他還不肯撒手放棄一切,還努力跟死鬥爭。然而一輛汽車在他的身上碾過,你們就說他死了……你們都忘記了他,但是我現在到什麼地方去找他呢?我又到什麼地方去找這個最瞭解我的朋友呢?……」他絕望地說,把手捏成拳頭在桌子上打了幾下。

  「仁民,你現在說這些話又有什麼用處?你要知道陳真死了,我們還活著,我們要活下去繼續他的工作。只要我們的工作不毀滅,陳真的精神也就不會死。」方亞丹理直氣壯地說道。

  「精神不死,這不過是一句騙人的話,我就不相信它。」吳仁民憤慨地說。「工作,工作,難道我們就只是為著工作生活的嗎?不錯,我們要活下去繼續他的工作。可是那時候他的骨頭已經腐爛了。誰看見他的精神活起來?你看。」他伸出手去指著牆上的一張女人的照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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