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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3)


  「你何必這樣自苦呢?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況且連平日勸人刻苦自勵的李劍虹也以為你不必故意過得那麼苦。」周如水看見陳真不答話,便加了這兩句。

  「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我很感激你的好意,」陳真慢吞吞地說。「然而我們是完全兩樣的人。你需要一個女人,你有了她,你的性情也許會改變一點,因為你現在好像是一隻斷篷的船,你是需要一張篷的,」聽到這裡周如水要分辯,他剛剛開口又被陳真攔住了。

  陳真繼續往下說:「我呢,我需要的是工作。我的問題不單是女性的愛情所能夠解決的。並且像我這樣整天地工作,還嫌時間不夠。哪裡有工夫講戀愛……我生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一件奢侈品。我希望將來我把我的短促的生命交還給創造者的時候,我可以坦然說:『我並不曾浪費地過著我這一生,』至於女性的愛護,這雖是值得願望的東西,然而我沒有福氣享受它,還是讓別人去享受吧。」

  周如水沉思了一會,才鼓起勇氣說:「你的話固然也有道理,然而你也該知道事情是永遠做不完的。像你目前這樣地拚命做,固然會有成績。但是你為了這個就犧牲以後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歲月,也太值不得。活得好一點,可以活得久一點。活得久一點,做事情的時間也就多一點。算起來,你的生活方法也並不經濟。而且你也應該知道我們大家都愛護你,都希望你活得好,過得幸福。」

  周如水的聲音微微顫動著。他的話非常誠懇,陳真也深深地感動了。陳真幾次想打斷他的話,幾次動著嘴,但終於靜靜地聽下去了。周如水閉了嘴以後,他的話還在陳真的心上飄蕩。陳真感到一陣溫暖,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從他的心裡不住地往外面發散。他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於是眼淚奔流似地淌了出來。他連忙把身子翻到裡面去,不讓周如水看見他的眼睛。他靜了一會,等到眼淚幹了,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然後努力地答道:

  「我知道,你的話我完全知道。老實說我也明白你們所說的道理。但是我的熱情毀了我。你們不會瞭解:當熱情在我的身體內燃燒起來的時候,我是怎樣地過著日子。那時候我只渴望著工作。那時候一切我都不會顧及了。那時候我不再有什麼利害得失的考慮了,連生命也不會顧到。那時候只有工作才能夠滿足我。我這個人就像一座雪下的火山,熱情一旦燃燒起來融化了雪,那時候的爆發,連我自己也害怕。其實我也明白要怎樣做才有更大的效果,但是做起事情來我就管不了那許多。我永遠給熱情蒙蔽了眼睛,我永遠看不見未來。所以我甘願為目前的工作犧牲了未來的數十年的光陰。這就是我的不治之病的起因,這就是我的悲劇的頂點了。」

  陳真的苦惱的聲音在這靜寂的房間裡絕望地戰抖著,使得周如水的心裡也充滿了絕望。

  「你使我想到了小說《朝影》裡面的巴沙……」周如水悲痛地說了這半句,正要接著說下去,卻被陳真的驚叫聲打岔了。

  「巴沙?你怎麼會想到巴沙?我和他完全不同,而且我也不會像他那樣,就死得那麼早。」陳真驚叫起來,聲音裡面充滿著追求生命的呼號,使得整個房間的空氣也變成悲慘的了。

  周如水在痛苦的思想裡打轉,找不到一條出路。但是他突然明白了。他知道就在這一刻陳真對於生活,對於世界上的一切,甚至對於女性都很留戀。他自己絕不願意拋棄這一切而離開世界,然而事實上他終於拚命拿工作來摧殘自己的身體,把自己一天一天地趕向墳墓。

  「他為什麼有這樣大的矛盾?難道他的愛和恨竟然這樣地深嗎?」周如水痛苦地、絕望地想著,他覺得這個謎是無法解透的了。

  又過了一些時候,四周漸漸地響起了人聲,好像整個旅館的人都起身了。陽光從白紗窗帷射進了房裡,照在寫字臺上面。陳真突然翻身坐起來,臉上沒有一點悲戚的表情。他咬了咬嘴唇皮,簡短地說:「這些事情不必提了。」

  他又加上兩句:「過去的事就讓它埋葬了吧。在我們的面前擺著那條走不完的長路。」他走到周如水的床前,揭開了帳子。他的臉上的表情堅忍而確定,沒有半點猶豫,也沒有半點畏怯。周如水不禁疑惑起來:這個小小的身體內怎麼容得下那麼多的痛苦,而在表面上又是這樣平靜,這樣堅定?他感動,他佩服。

  他想他自己無論如何是做不到這樣的,因為近來他每一想到自己身上,他的那個複雜的問題就來了,而且變得更加複雜。

  他呆呆地望著陳真的臉,忽然起了一個念頭。他想,他現在就從陳真那裡也許會得到一兩句有力的話來解決他的複雜的問題。便帶笑地問道:「你說,我的問題究竟應該怎樣解決才好?」他熱烈地期待著陳真的回答。

  「你的問題?好,我先問你:你究竟需要不需要女人?」陳真直截了當地問他。

  「如果我決定不回家,我當然要找一個女人。」周如水的回答依舊是猶豫不決的。

  「又來了,」陳真稍微停一下,又笑著接下去,「那麼你究竟愛不愛張若蘭?」

  他微笑著,沉吟了半晌,才點了點頭答道:「我想我是愛的。」

  「你說說看,她對你怎樣?我看她對你的態度很不錯,是不是?」

  周如水笑著點頭。

  「那麼你去進行好了。你已經向她傾吐了你的愛情嗎?」

  「這可沒有,」周如水直率地答道,「我只是偶爾隱約地對她作過暗示。我屢次想明白地對她表示我的愛情,卻總沒有勇氣。而且似乎早一點。」

  「你現在還等著什麼呢?你的年紀不小了,也該拿出一點勇氣來。」陳真忍不住笑起來,「光是暗示有什麼用處?無論如何總免不掉有明白表示的那一天。你不要把好機會白白錯過。我勸你還是馬上去進行,不要再遲疑了。」

  「進行倒是應該的,」周如水微笑地自語著。但是他又在沉吟了。「進行了又有什麼結果呢?」這是在問他自己。

  「有什麼結果?」陳真又笑了,「不是成功,就是失敗。」接著他又加上一句:「我看你很有成功的可能。」

  在陳真看來,周如水的成功是很有把握的。而且他相信這成功的預言一定會給周如水帶來更大的勇氣。誰知道事實上恰恰相反。說到成功,便是更加接近現實,接近現實就是要從思想的範圍走入行動的領域,這就是要下一個最後的決定,無法再遲疑了。像周如水這樣的人是不能夠如此輕易決定的。他又猶豫起來了。他覺得這猶豫是很有理由的,因為在輕率的決定之後,她就會正式地走進他的生活裡來,他便不得不改變他的生活方式,而和她共同過那未知的新的生活。

  過新的生活是需要著新的勇氣的。他自己究竟有沒有這勇氣,他現在確實沒有把握。而且他還不曾把自己的身世真實地告訴她,在平時談話之際,他只暗示地對她表示他沒有結過婚。

  他這樣做,並不是存心欺騙她。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想也許是因為自己希望事實應該是這樣,於是在不知不覺間就把夢想當作了現實。但是如今要同她結婚,便不能夠再對她隱瞞了。在兩個共同生活的男女中間是不能夠有秘密存在的,那麼他應該先把這個真相告訴她,應該馬上告訴她。要承認自己以前說了謊,他沒有這樣的勇氣。而且她知道了真相以後的態度怎樣,他此時也想像不到。她也許會因此懷恨他,鄙視他。他不能夠忍受這個打擊。總之,想來想去,顧慮愈多,歸根結蒂,還是「沒有勇氣」四個字,他似乎感到絕望了。

  「成功?不見得吧,」他畏怯地、懷疑地說,「她要是知道我家裡有妻子——」

  「有妻子,這有什麼關係呢?」陳真搶著說,打斷了他的話。「只要她真正愛你。況且你實際上可以說是跟家裡的妻子完全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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