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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克明用了極大的努力說完以上的話。他說得慢,不過沒有人在中途打岔他,他也沒有發出一聲咳嗽或者喘息。他的臉上帶著痛苦的表情,但是他不曾淌過一滴眼淚。他說到「感激」,忽然側過頭吩咐覺英、覺人道:「你們還不給大哥磕個頭?你們兩個蠢東西,每天只曉得胡鬧,恐怕將來有一天連飯都沒有吃的!你們快給大哥磕個頭,求他將來照顧你們。」

  覺新早已流了眼淚。張氏用手帕遮住眼睛在抽泣。翠環站在方桌前埋頭垂淚。覺英的臉上也帶了嚴肅的表情。覺人卻還在打瞌睡。張氏聽見克明吩咐覺英弟兄向覺新叩頭,她忍不住,便轉身奔到沙發上,放聲哭起來。

  「三爸,這倒不必了,」覺新聽見「磕頭」的話,便嗚咽地推辭道:「我一定聽三爸的話,照三爸的意思辦。三爸,你好好地將息,你不要想到那些事情。我們家裡少不掉你。你不能就拋開我們!」覺新斷斷續續地說,他的悲痛似乎比克明的大得多。他不假思索,就把一個他實際上擔不了的責任放到自己肩上去了。

  「你肯答應,那我就放心了,」克明欣慰地說。他看見兩個兒子仍舊站在床前不動,便再三催促道:「你們還不磕頭?這是為你們自己好。」

  那兩個孩子經了幾次催促,只得順從父親的話,給覺新叩了一個響頭。他們起來的時候仍然帶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倒是覺新還禮時磕下頭去,就傷心地哭了。

  「你們把翠環喊來,」克明又吩咐覺英弟兄道。

  翠環含著眼淚走到床前。克明看見她過來,便命令地說:「你也給大少爺磕個頭。」

  翠環驚愕地望著克明,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話。

  「翠環,爹喊你給大哥磕頭,聽見沒有?」覺英在旁邊催促道。

  翠環望瞭望覺新,也不便問明緣由,只得彎身跪下去,恭恭敬敬地叩了一個頭。

  覺新站在翠環面前,惶惑地作了楫還禮。他不知道克明還有什麼吩咐。張氏從沙了上起來,走到床前,就站在翠環的身邊。她淚光瑩瑩地望著克明,她知道克明要說什麼話。

  「這是你三嬸的意思,」克明對覺新說,又把眼光掉去看看張氏,張氏略略點一下頭:「我覺得也不錯。我始終擔心你的親事。大少奶又沒有給你留個兒女。我們勸你續弦,你總不肯答應。等我一死,也沒有人來管你的事情。你媽是後母,也不大好替你出主意。翠環人倒有壞,你三嬸很喜歡她,你三嬸幾次要我把她給你。也好,等你滿了服就拿她收房,將來也有個人服侍你,照應你。萬一生個一男半女,也可以承繼你爹的香煙,我也算對得起你爹。我看你們這輩人中間就只有你好。老三是個不要家的新派。老二現在也成了個過激派。四娃子以下更不用說了,都是沒有出息的東西。高家一家的希望都在你一個人的身上。你祖父、你父親的眼睛冥冥中都有望著你。明軒,我是完結了。你要好好地保得。你不要以為我是隨便說話。」克明說到這裡,他的乾枯的眼睛也淌出了兩三滴淚珠。

  覺新感激地唯唯應著。克明的話對他完全是意外的。但是對這個垂死的病人的關心,他不能夠說一句反對的話。他看見翠環蒙住臉在旁邊啜泣,他說不出克明的「贈與」帶給他的是喜悅還是痛苦。他沒有想過這樣的事,也沒有時間去想。總之他順從地接受了它,也象接受了別的一切那樣(只有後來回到自己房裡靜靜地思索的時候,他才感到一點安慰)。

  湯嫂提了冒著熱氣的藥罐進來,另一隻手裡拿著一個飯碗。她把碗放在方桌上,斟了滿滿的一碗藥汁,又出去了。

  張氏揉著眼睛,走到方桌前,端起藥碗放在口邊慢慢地吹氣。翠環也跟著張氏走到方桌旁邊,摸出手帕揩眼睛。

  克明知道要吃藥了,便不再說下去。他忽然注意到覺人站在床前打瞌睡,就揮手對覺英和覺人說:「好,現在沒有事了,你們兩個回去睡罷。明天好早點起來進書房讀書。」

  兩個孩子聽見這樣的吩咐,匆匆地答應了一聲,一轉身便溜出去了。

  張氏把藥碗端到床前,覺新過去幫忙把克明扶起來,在張氏的手裡喝了大半碗藥。張氏將藥碗拿開。覺親同翠環兩人扶著克明躺下去。克明自己用手揩去嘴邊寥寥幾根短須上的藥汁。他躺下以後,還定睛望著張氏。

  「三老爺,你現在睡一會兒罷,」張氏央求道。

  「你待我太好了,」克明感激地歎口氣說:「我還有話跟明軒說,明天說也好。」他勉強地閉上了眼睛。張氏還跪在床沿上,小心地給她的丈夫蓋好棉被。克明忽然又把眼睛睜開,望瞭望張氏,然後又望著覺新,用力地說:「明軒,你要好好照料你三嬸。不要迷信『血光之災』的胡說。」

  「三老爺,你睡一會兒罷,有話可以留到明天說,」張氏在旁邊關心地催促道。

  克明又望著張氏,露出憔悴的微笑說:「我就睡。」接著他又低聲說:「三太太,我想起二女的事情。你接她回來也好。」

  「你不要再說了,這些事等你病好了再辦罷,」張氏又喜又悲,含淚答道。

  「我很後悔,這些年我就沒有好好地待過你,」克明道歉地說。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覺新等克明睡好以後,才回自己的房裡去。他意外地發見沈氏在房裡等他。沈氏坐在活動椅上,何嫂站在寫字臺旁邊。她們正在講話,沈氏看見覺新進來,便帶笑地說:「大少爺,我等你好久了。我有點事情跟你商量。」她的笑是淒涼的微笑。覺新只是恭敬地招呼她一聲,他的心還在別處。何嫂看見沒有事情,也就走出去了。

  「我過了月半就要走了,」沈氏只說了這一句,覺新就惋惜地打岔道:

  「五嬸真的要走?怎麼這樣快?你一個人走路上也不方便罷。」

  「就是因為這人緣故,我才來跟你商量。我想請你們把袁成借給我用幾個月,要他送我去,以後也可以跟我回來。我看袁成倒是個得力的底下人,老實可靠,有他送我,一路上我也方便一點。」

  「不過目前東大路究竟不大好走,我看五嬸出門還是緩點好。請五嬸再仔細想一想,」覺新關心地說。

  沈氏歎了一口氣,痛苦地答道:「我在公館裡頭住不下去。我心裡煩得很。我害怕看那幾張臉。路上雖說不好走,總比住在這兒好一點。」

  「五嬸大概還在想四妹,所以心裡頭不好過。我看再過些時候,五嬸多少忘記一點,就可以把心放開的,」覺新同情地勸道。

  「大少爺,你心腸真好,」沈氏感動地、真心地稱讚道:「我從前那樣對待你,你倒一點也不記仇。」她自怨自艾地說下去:「我只怪我自己不好,什麼事都是我自己招惹來的。我曉得我以後再同你五爸住在一起,也不會有好日子過。我自己沒兒沒女。今天你五爸還對我說起賣房子的事情,他同四爸把買主都找到了,只有三爸不答應。五爸說三爸體子很壞,看樣子一定活不久,只等三爸一死,就把公館賣掉,每一房分個萬把兩萬塊錢。等到搬了家,他要把禮拜一接來住在一起。我真害怕住到那一天!所以我還是早點走的好。我二哥也要我早點去,再耽擱下去,到了冬天,天氣冷了,在路上更苦。」她的雙眉聚在一起,臉上鋪了一層秋天的暗雲,這張臉在不大明亮的電燈光下顯得非常憔悴,它好象多少年沒有見到陽光了。

  覺新把這番話完全聽了進去。他很瞭解它們,他知道沈氏的話裡沒有一點誇張。每一句話給他的心上放進一塊石子。最後她閉了嘴,他的心已經被壓得使他快透不過氣來了。他悲戚地望著她那張沒有生氣的臉。他掙扎了一會兒,才吐出一聲歎息(其實說是「呻吟」倒更適當)。他不能夠勸阻沈氏,只好同情地說:「其實何必賣掉公館?我真想不通。不過五嬸走一趟也好。五嬸要把袁成帶去,自然沒有問題。我等一會兒去跟媽說一聲,把袁成喊來吩咐兩句就是了。」

  「你媽還沒有回來,我剛才還去看過,」沈氏插嘴說。

  「媽就要回來了。不過媽一定答應的。五嬸請儘管放心好了,」覺新懇切地答道。

  「那麼,大少爺,多謝你了,」沈氏仍然帶著淒涼的微笑感謝道。

  「五嬸還說客氣話?我平日也沒有給五嬸辦過事情,」覺新謙虛地說。

  沈氏搖搖頭,痛苦不堪的歎息道:「我真怕提起從前的事。想不到貞兒已經死了一個多月了。她的影子還時常在我眼前晃。」她拿出手帕到眼角去揩淚珠。

  覺新默默地坐在方桌旁邊。他覺得他的心裡只有悲哀,這房間裡只有悲哀。悲哀重重地壓住他。他想不到未來,想不到光明。他漸漸地感到了恐懼。恐懼跟著內房裡掛鐘鐘擺的滴答聲不斷地增加。窗外一陣一陣的蟲聲哀歌似地在他的心上敲打。沈氏垂著頭,象一個衰老的病人一樣枯坐在寫字臺前。她的失神的小眼睛空虛的望著玻璃窗,她似乎要在那上面尋找一個鬼影。這個矮小的女人的半身像(她現在瘦得多了)在覺新的眼裡就成了痛苦與悲哀的化身。他的恐懼更增加了。他覺和有好多根銳利的針尖慢慢地朝他的心上刺下來,就咬緊牙關忍耐住這樣的隱痛。他並沒有盼望誰來救他。

  但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在過道上響了。門簾大大地動了一下,翠環氣急敗壞地跑進房來,驚惶地、顫慄地、哽咽地說:

  「大少爺,請你就去!我們老爺又不好了!」

  剛剛在這個時候,接著翠環的短短的話,在外面響起了象報告兇信似的三更鑼聲。這個晚上它們似乎特別響亮,特別可怕。

  「完結了!」這是覺新從鑼聲中聽出來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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