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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第四十九章

  沈氏在她預定的日子裡帶著春蘭和袁成寂寞地走了。覺新、覺民和琴三人把她送到木船上。船開了,他們還立在岸邊,望著船夫用篙竿將船撥往江心去。

  「兩年前我就這樣地送走了三弟,」覺民指著那只遠去的木船,半惆悵、半羡慕地說。

  「我們有一天也會坐這樣的船離開省城的,」琴帶點激動地說。

  「走了也好,這個地方再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覺新接著歎息道:「不過我是走不了的。我的肩膀上如今又多了一副擔子。」

  「這又是你自己找來的。你明知道你自己擔不起,為什麼要答應下來?」覺民友愛地埋怨道。這時船開始在轉彎,他們在這裡還看得見一點影子。

  覺新皺緊雙眉悲痛地答道:「三爸在病榻上那樣託付給我,我怎麼忍心推脫?我自己受點委屈是不要緊的。」

  船的影子完全消失了。琴在旁邊揮了一下手低聲說道:「一路平安。」她這四個字在覺新的心上添了無限的惆悵。

  「大哥,你有這種犧牲精神,為什麼不用來做點正經事情?」覺民惋惜地說。

  一片枯黃的樹葉飄到覺新的肩頭。覺新伸手去拈起它,把它放落到水裡去。樹葉就在水上飄浮,跟著水流,混在水面的無數枯葉中間,辨認不出來了。他不回答覺民的話,卻自語似地歎道:「又是秋天了。我真害怕秋天,我害怕看見樹葉一片一片地落下來。我想想了一個人的話。我的生命也像是到了秋天,現在是飄落的時候了。」

  「大表哥,我們回去罷,轎子還在上面等著,」琴溫和地對覺新說。

  「我們多站一會兒也好,這兒倒很清靜,」覺新留戀地答道。

  「大哥,你怎麼說起飄落的話?你才二十幾歲,正是年輕有為的時候,」覺民不以為然地說,他的聲音是年輕的、有力的。

  「你不曉得我的心已經老了。我的心境已經到了秋天了,」覺新固執地說;他覺得他的心就象頭上那個灰色的天空,他的生命就象旁邊一株葉子落掉大半的樹。他拈起一片落在他左膀上的樹葉,加了一句:「這三四年來我記得清楚的就只有秋天。」

  「大表哥,你怎麼就忘記了?秋天過了春天就會來的。並沒有一個永久的秋天,」琴帶著鼓舞的微笑安慰他說。

  覺新想了想,又把手上的一片樹葉放到水裡,低聲歎一口氣說:「但是落下去的樹葉就不會再變綠了。」

  「大表哥,你又不明白了!到了明年,樹上不是一樣地蓋滿綠葉嗎?」琴笑著說。

  覺新沉吟半晌,才答了一句:「不過並不是同樣的綠葉了。」

  「難道樹木就不肯為著那些新葉子活下去?」琴又說,她的臉上籠罩著光明的笑容。「我倒沒有見過一棵樹就單單為了落下的葉子死去,不在明年開花的。」

  覺新開顏笑了。他掩飾地說:「琴妹,我說不過你。」

  覺民這些時候就在旁邊聽琴跟覺新講話。他覺得琴的話不錯,便索性讓她跟覺新辯論。現在他忍不住要插嘴了。他便說:「大哥,你又在逃避了。這不是會說不會說的問題。你應該把琴妹的話多想一想。」

  「你現在倒好了。三爸一死,更沒有人可以管你了。你要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我呢,我的膀子卻縛得更緊了,我動都不能夠動,」覺新忽然爆發似地賭氣說,他的眼圈已經紅了。

  「大哥,並沒有人縛住你,是你自己把你縛住的。你要動,你自然可以動。只怕你自己不情願動,那就沒有辦法了,」覺民帶著充分的自信勸導地說。

  覺新不直接回答,卻搖頭道:「二弟,我怎麼比得上你?你們有辦法。房了燒了,不到幾天,你們的報又出來了。我沒有你們那樣的勇氣。」他又歎息一聲,俯下頭捉住剛剛貼到他身上來的一片樹葉,苦澀地說:「我們回去罷。」他又把這第三片樹葉送到水裡去了。

  「大哥,我看你已經中了毒了,舊家庭的空氣把你熏成了這個樣子,」覺民憐憫地說。

  「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找到解藥的,」出乎意外地覺新帶著歎聲答道。他便掉轉身子,向著石級走去。

  覺民和琴走在後面,琴悄悄地在覺民的耳邊說:「大表哥近來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多說反而會使他難過。」

  「我想他也許會明白的。三爸一死,他最後的靠山已經沒有了。你聽他剛才那句話,倒有點意思,」覺民興奮地低聲答道。

  他們走完石級到了上面,轉一個彎,進入街中。轎子就在街口等候他們。他們坐上轎,轎夫們吆喝一聲,抬起這三乘轎子,奔跑似地進到熱鬧的街中去了。

  他們回到高家,就在二門的天井裡下轎。楊奶媽坐在二門內長板凳上跟三房的僕人文德講話,淑芳在土地上爬來爬去。楊奶媽看見他們進來,連忙站起將三歲多的淑芳抱在懷裡。覺新默默地搖了搖頭。

  大廳已經改作經堂,八個和尚分坐兩排,敲著單調的木魚,象小孩背書似地念一部《金剛經》。他們從開著的偏門進去。

  堂屋裡設著靈堂,克明的靈柩停在那裡。石板過道兩旁擺了幾盆新開的菊花。淑華和綺霞站在花盆前面講話。淑芬也站在那裡看花,偶爾插嘴問一兩句。右邊天井裡覺英穿著孝衣彎著腰在和覺群、覺世做「滾銅錢」的遊戲。覺人、覺先兩個小孩羡慕地在旁邊看,不時發出叫聲來。右廂房的階上,喜兒穿著顏色鮮豔的衣服,坐在一把籐椅上,手裡抱著覺非,克定站在旁邊俯著頭快樂地逗弄他這個不滿周歲的兒子。

  淑華看見覺新弟兄和琴一路進來,連忙跑過去迎接他們。她的第一句話便是:「五嬸走了?」這是一句多餘的問話,但是只有這句話才可以表示她這時的心情。

  「我們等到船看不見了才回來的,」琴溫和地低聲說。

  「我運氣真不好,我今天還缺了一堂課,想趕回來送送她,誰知道還是來不及,」淑華懊惱地說。

  「人也真奇怪。怎麼你們一下子就對五嬸好起來了?」覺新感歎地說。

  「我現在才覺得她比公館裡頭什麼人都可憐,所以我也就不恨她了,」淑華爽直地答道。她忽然側過頭望著克定和喜兒說:「你看他們倒快活。」

  「五舅也太不近人情,五舅母走了,他不但自己不送,還不准喜兒去送,」琴感到不平地說。

  「其實我們家裡頭又有幾個近人情的人?」覺民憤慨地說:「五嬸也是自作自受。她當初只要待四妹好一點,又何至於落得這個下場?真奇怪,人非得走到最後一步,是不會覺悟的。但是到了最後一步,又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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