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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第四十八章

  枚少爺成服的那一天,覺新上午就到浙江會館去幫忙照料。這裡並沒有很多的工作。不過覺新看見那種淒涼的情景,又聽見枚少奶的哀哀欲絕的哭聲(她穿著麻衣匍匐在靈幃裡草薦上面痛哭),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後來芸同他談起枚少奶終日哭泣、不思飲食的話,他又想起那個女人的充滿活力的豐腴的臉頰在很短時期就消瘦下去的事,他心裡更加難過。他空有一顆同情的心,卻不能夠做出任何事情。他只能夠幫忙芸把枚少奶安慰一陣。但是連他自己也知道安慰的話在這裡不會有一點用處。它們不能夠給枚少奶帶回來她年輕的丈夫,不能夠改變她的生活情形,不能夠減輕她以後長期的寂寞痛苦。周家仍舊是那樣的周家,周伯濤仍舊是那個周伯濤。一切都不會改變,只除了等待將來的毀滅到來。

  這個認識(也可以說是「覺悟」)給覺新的打擊太大了。他快要爬上了毀滅的高峰。他只看見更濃的黑暗和更大的慘痛。並沒有和平,並沒有繁榮,並沒有將來的希望。有的只是快要到來的毀滅。他這些年來就一步一步地往這個山峰頂上爬。他歷盡了艱難辛苦,他以為犧牲自己,會幫忙別人。他相信他有一天會找到和平。但是現在他無意間從最後一個夢裡伸出頭來,看見他周圍的真實景象了。他突然記起了覺民責備他的話:「你害了你自己,又害了別人!」他不能夠把這句話揩掉,卻把它咽在肚裡,讓它去咬他的心。他忍住心痛,他不敢發出一聲呻吟。他現在知道自己的錯誤了。他已經犯了那麼多的錯誤!人看得見他臉上的痛苦的痙攣,卻不知道在他的心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傍晚他們快要離開會館的時候,轎子已經預備好了,在等著枚少奶換衣服。枚少奶仍舊穿著臃腫的麻衣,從靈幃裡出來,說了一句:「大表哥,給大表哥道謝,」便望著覺新跪下去,磕起頭來。覺新倉皇地還了禮。枚少奶剛站起,又說:「這回枚表弟的事情,全虧得大表哥照料,他在九泉也會感激大表哥。」她說完忍不住俯在一張桌子上傷心地哭起來。

  芸和馮嫂、翠鳳都過去勸枚少奶。枚少奶仍然掙扎地哭著。她的哭聲反復地絞痛覺新的受傷的心。覺新比誰都更瞭解這個哭聲意義。這是死的聲音。他知道這一次死的不是一個人,卻是兩個年輕的生命。枚少奶不得不跟著她的丈夫死去,這是那個奇怪的制度決定了的。覺新以前對這類事情並不曾有過多大的疑惑。現在他忽然想起了「吃人的禮教」這幾個字了。

  這思想也許會給別人帶來勇氣,但是帶給他的仍然是痛苦,還是更大的痛苦。似乎他這一生除了痛苦外就得不到別的東西。

  覺新把芸和枚少奶送回周家。他在周家停留了片刻,他害怕看見那幾個人的面孔,也不等著和周氏同路回去,便藉故告辭先走了。

  他回到家裡看見大廳上放了兩乘拱杆轎,後面掛著寫上「羅」字和「王」字的燈籠。他知道這是羅敬亭和王雲伯兩人的轎子。他驚訝地向那個在大廳上跟轎夫大聲講話的僕人文德問起,才知道克明的病又翻了。他心裡一驚,連忙大步往裡面走去。

  他剛走到覺民的窗下,就看見覺英陪著羅敬亭、王雲伯兩人迎面走來。那兩個熟識的醫生含笑地跟他打招呼,他也掉轉身送他們出去。他向他們問起克明的病勢(他看見兩個醫生同時出來,便猜到克明的病勢不輕),羅敬亭皺起眉頭沉吟地答道:「令叔這回的病有點怪。他差不多已經好了。不曉得怎樣突然又凶起來。病源我們一時還看不出,好象是受了驚急環的。我同雲翁兩個商量好久,暫且開個方子吃副藥試試,看看有無變化,明天就可以明白。明軒兄,請你囑咐令嫂今晚上當心一點。」

  這幾句話對覺新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一個石頭沉重地壓在他的心上,他不敢去想以後的事情。兩個醫生坐上轎子以後,他和覺英同路走進裡面去。在路上他向覺英問起克明翻病的情形,才知道兩三個鐘頭以前,克明在書房裡看書。克安、克定兩人進去看他,跟他講了一陣話,三個人爭論得厲害。後來克安和克定走了。克明一個人又繼續看書。不久他就吐起來,吐的盡是黑血,一連吐了兩大碗。當時汗出不止,人馬上暈了過去,大約過了四五分鐘才又醒過來。張氏十分著急,便同時請了兩個醫生。醫生看過脈,也不能確定是什麼病症。

  覺新跟著覺英走進克明的寢室,看見克明昏沉沉地睡在床上,帳子垂下半幅。張氏坐在床前沙發上。翠環站在對面連二櫃前。覺人坐在方桌旁的一把椅子上,一隻手撐著臉頰,寂寞地靠在方桌上打瞌睡。覺新以為克明睡著了,便踮起腳消消地向張氏走去。

  「現在睡著了,」張氏對覺新做個手勢低聲說。

  覺新還沒有答話,克明忽然在床上咳了一聲嗽,喚道:「三太太。」

  張氏答應一聲,連忙走到床前,俯下頭去親切地問道:「三老爺,你醒了,什麼事?」

  克明睜大眼睛有氣無力地問道:「哪個人來了?」

  「大少爺回來了,他來看你,」張氏答道。

  「你喊他過來,他來得正好,」克明忽然動一下頭,臉上現出一點興奮的顏色說。

  張氏回過頭招呼覺新到床前去。

  「三爸,你好一點嗎?」覺新俯下頭去,望著那張焦黃的瘦臉問道,他覺得眼淚快要流下來了。

  「你也太累了。你的氣色也不好。我看你也該將息一下,好在你這兩天不到公司去,」克明用失神的眼光望著覺新,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

  「我不累,」覺新只能夠簡單地吐出這三個字。他馬上埋下頭,不願意讓克明看見他的眼淚。

  「我等了你半天,你現在來了,我有話跟你說,」克明繼續說。

  「三老爺,我看你還是睡一會兒好。有話你明天說罷,你現在精神也不好,多說話會傷神,」張氏連忙打岔道,她覺得多說話對克明的病體不相宜。

  「三爸,還是早點睡罷。我明天再來看三爸,三爸有話明天說也是一樣,」覺新也擔心克明的病體,他覺得張氏的話不錯,便附和地說。

  「三太太,你把那半幅帳子掛起來,」克明不直接回答他們的話,卻吩咐張氏道。張氏只得走過去,順從地卷起垂下的半幅帳子掛在帳鉤上。克明滿意地說:「這樣倒亮一點。」

  「三老爺,你還是早睡的好,你有病,更該保養身體,」張氏擔心地說。

  「不要緊,」克明搖搖頭答道,他又吩咐張氏:「你把四娃子、七娃子也喊到這兒來,我有話對他們說。」

  張氏心裡一驚,好象感到不吉的預兆似的。但是她也只得聽從克明的話。覺英和覺人都還在屋裡。她便把他們喚到床前來。

  克明看見他的兩個兒子都來了,滿意地點點頭,勉強笑了笑,對他們說:「你們兩個也太頑皮了。四娃子年紀也不小了,一天總不好好讀書。」

  張氏看見兩個孩子癡呆地立在床前不作聲,便催促道:「你們快喊爹嘛。爹待你們多好,生了病還想起你們。」

  覺英和覺人差不多同時機械地喚了一聲「爹」,臉上帶著漠然的表情。覺人臉上的睡容還沒有消去。

  克明愛憐地把他的兩個兒子看了一會兒,忽然帶了點失望的表情掉開了眼光。他又看了看張氏,他的眼光又落到張氏挺出來的大肚皮上面。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便掉過頭去望著覺新說:「明軒,你不要走,我有話說,我還有事情托你……」

  湯嫂忽然拿著藥包搖搖晃晃地走進房來,口裡嚷著:「三太太,藥撿回來了。」

  張氏答應著,要過去拆藥包驗藥。克明卻阻止她道:「你不要走,你聽我說。」

  「我要去看藥,湯嫂等著拿去熬,你應該快點吃藥才是,」張氏著急地說。

  「等一會兒熬也是一樣。我自己曉得,這種藥吃了也沒有好處。我的病是不會好的了,」克明苦笑地說。但是他看見張氏淌出眼淚,又有點不忍心,便說:「也好,三太太,你去罷。你看過藥來聽我說話。」

  張氏走到方桌前,拆開藥包把那些小包的藥一樣一樣地打開驗過,然後傾在一起,交給湯嫂拿到廚房裡大灶上熬去。她又走回到床前。

  「明軒,這回我多半不會好了。我有好些事情放不下心來。我一死,我們這個老家就會完了。你四爸、五爸先前還來跟我吵過一通,說了好些氣人的話。他們主張賣公館,說是已經找到買主了,有個師長願意出七萬塊錢。我不答應,他們也不敢怎樣。不過我一死,那就只好由他們了。你四爸做了家長,家裡頭不曉得會糟成什麼樣子?你三嬸是個忠厚人,你四弟、七弟又沒有多大出息。他們外婆年事已高,他們兩個舅舅都到外州縣做事情去了。我一死,他們母子三個還有哪個人來照料?再說你三嬸下個月要生產了。我不曉得是男是女,不過我連名字也想好了。男的叫覺華,女的叫淑蕙。不管是兒是女,總之要給你三嬸添個累贅。我更擔心他們會提『血光之災』的老話,把你三嬸騙到城外去生產。這是我最不放心的。明軒,我知道你,你是個實心的好人,你我叔侄平日感情很好。我把你當作自己的兒子一樣。現在我把他們托給你,你一定不會辜負我的重托。老家是顧不到了。只要把自己一兩房人管得好,也算給我們祖先爭一口氣。這種事情我只有拜託你,你給我幫點忙,你要把你三嬸當作自己母親一樣看待,我死在九泉也會感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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