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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第二天上午覺新到商業場去。轎夫不得不把轎子在街口放下來。商業場門前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人是這樣的多,把一條街都塞滿了。覺新慢慢地走到商業場門口。巍峨的門樓仍然完好地聳立在那裡,他從大門往裡面一望,只看見一大片磚瓦堆,和三三兩兩、搖搖欲墜的焦黑的斷壁頹垣。門內有一條勉強可走的路。守門的警察認識他,便讓他順著這條路走進裡面去。

  他剛剛走了幾步,便有一股悶人的熱氣夾著焦臭迎面撲過來。他踢開絆腳的碎石、破磚,愈往前走,這樣的氣味顯得愈濃,還有熏眼刺鼻的煙霧來包圍他。除了磚瓦堆,他看不見別的東西。到處都是磚瓦堆,沒有一間半間他認識的房屋。他走過,一些人在招呼他(人數不多),是熟識的商店店員的面孔。他們有那些磚瓦堆中掏什麼東西。有些堆裡還在微微冒煙。人們不斷地提了桶把水往上面澆。

  完了,什麼都完結了。他找不到事務所的一點痕跡,只有兩三個雜役立在磚瓦堆旁邊寂寞地談話。這便是他幾年來每天必到的地方。他在那裡徘徊了一會兒,便往外面走了。

  覺新從商業場出來又到黃經理家裡去。黃經理早到章總經理家報告商業場燒毀的情形去了。幾個同事都在這裡等候黃經理。大家隨便談了一陣。黃經理帶著倦容回來了。他要大家靜候公司總經理的指示(下星期內公司要召集臨時股東會議)。

  覺新在黃家吃了飯告辭出來,又到一家相熟的銀號去。他要賠償王氏和陳姨太的三百元存款,自己手邊的現款不夠,只好向那家銀號借貸。這家銀號跟覺新有往來,覺新平日的信用又好,所以借款的事一說就成功了。

  覺新把事情辦完,又到周家去。枚少爺的屍首剛剛經過大殮,他無法再看見死者的面容。靈柩停在內客廳裡,枚少奶穿著孝服匍匐在靈前痛哭。芸也在旁邊哀泣。陳氏兩眼紅腫,正在跟周氏、周伯濤兩人商量在浙江會館裡租地方設靈堂成服的事。周伯濤看見覺新進來,一把拉住他,求他幫忙辦這些事情。

  覺新帶著一身的疲乏來到周家,他只想早回家休息。但是他又不便向周伯濤表示拒絕,只好一口答應下來。他在周家坐了一陣。馮家大少爺忽然來了。他又陪著客人談了一些話。等到客人走後,他才又坐上轎子,到浙江會館去。

  覺新在會館裡辦好交涉以後回到周家,看見覺民在那裡同芸講話。覺新把交涉的結果向周老太太們報告了。周伯濤還要留他做別的事情。但是覺民忽然在旁邊對他說:「大哥,你臉色怎麼這樣難看?你身體不舒服罷?我看你還是先回家去休息一下。」

  這樣的話似乎有不小的魔力,覺新馬上覺得那一點最後的自持力量也完全消失了。他的兩腿忽然發軟,身子也搖晃起來。他站立不穩,好象立刻就要倒下去似的,他有氣無力地應道:「我頭有點昏,我恐怕要病倒了。」他連忙把身子緊緊靠住那張方桌。他的慘白色的臉和發青的嘴唇證實了他的話。

  這樣一來,周伯濤不好再麻煩覺新了。周老太太、陳氏、徐氏她們都勸他立刻回家休息。周氏還囑咐覺民送他回去。

  周家給覺民雇了一乘轎子來,讓這兩弟兄都坐了轎子回家。

  他們到了高家,大廳上闃無人聲,他們仿佛走進了一座古廟。覺新向四面張望一下,忽然感慨地說:「現在連讀書聲也聽不見了。」

  「你身體這樣不好,你還管這種閒事!」覺民關心地埋怨道。

  「如今什麼事情都變了。我近來總有一個感覺:我們不曉得在這個公館裡頭還可以住多久,我看我們這個高家遲早總會完結的。我天天都看見不吉的兆候。」覺新象在做夢似地帶著痛苦的表情(還夾雜了一點恐怖)說。

  「坐吃山空,怎麼會不倒?」覺民賭氣似地答道。

  「你真奇怪,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我有點不明白你。」覺新驚愕地望著覺民低聲說。

  覺民不回答,卻拍拍覺新的肩膀說:「大哥,我看你很累,不要說話了,還是進去睡一會兒罷。」

  覺新聽從覺民的話,默默地轉進拐門往裡面走了。裡面也是一樣地靜寂。右廂房階下天井裡放著一把空籐椅,石板過道兩旁放著幾盆沒有花的小樹。一隻麻雀在過道上寂寞地跳來跳去。

  他們進了覺新的房間,覺新立刻坐倒在活動椅上,大大地噓了一口氣,對覺民說:「今天虧得你救了我。我真累極了。」

  「我看你神氣不對,你早就應該休息的,」覺民順口答道。他看見覺新閉上眼睛在養神,他發覺他的哥哥比前一年更憔悴了:額上隱隱露出幾條紋路,臉頰也陷進去了,眼皮下也現出了皺紋。他不禁痛苦地想道:「是什麼東西使得這個年輕有為的人衰老成這個樣子?」他忽然在覺新的臉上瞥見了枚少爺的面容。他感到驚懼和悲憤地喚一聲:「大哥。」覺新吃驚地睜開眼睛看他。他痛苦地懇求道:「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你這種生活簡直是慢性自殺!」

  「我這些年都是這樣過下去的,」覺新茫然地應道,他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什麼意義。

  「大哥,你不要怪我,我說老實話,你這樣生活下去無非白白犧牲了你自己,覺民警告地說。

  「我自己並不要緊,只要對別人有好處,」覺新打岔地辯道。

  「你想想看,你對別人有過什麼好處?我舉出幾個人來:大嫂,梅表姐,蕙表姐,四妹,枚表弟……」覺民正色地反駁道,他只想喚醒覺新的迷夢,卻忘記了他的話怎樣地傷害哥哥的心。

  「你不要再說了,」覺新突然變了臉色求饒似地揮手道。

  覺民看見覺新的痛苦表情,有點後悔,覺得不該在這個時候還拿那種話折磨他的哥哥。覺新目前更需要的是休息,不是刺激。他便換了語調用安慰的聲音說:「大哥,你還是到床上去睡一會兒罷,我不再攪擾你了。」

  覺新也不說什麼,便用手撐住桌子費力地站起來。他對覺民點點頭,說了一個「好」字,打算往內房走去。但是意外地門簾一動,秦嵩突然在房裡出現了。

  「大少爺,四老爺喊我來問大少爺,股票賣脫沒有?萬一賣不脫,就請大少爺拿給我,好給四老爺帶回去,」秦嵩恭敬地說。

  「房子都燒光了,哪兒還有什麼股票?」覺民生氣地自語道。他又對秦嵩說:「秦嵩。你回去對四老爺說,股票昨天在事務所裡頭」

  覺新不等覺民說出後面的話,連忙打岔道:「秦嵩,你回去說我給四老爺請安,股票沒有賣脫,我明天親自給四老爺送過去,請他放心。」

  秦嵩得到滿意的答覆,有禮貌地答應了兩聲。不過他退出去的時候還用好奇的眼光看了看覺民。

  覺民眼睜睜地望著秦嵩走了,氣得沒有辦法,忍不住又抱怨覺新道:「你為什麼不讓我老實對他說?你不要做濫好人!東西明明燒掉了!你拿什麼給他?」

  「我自己還有爺爺給我的三千塊錢的股票,我還四爸一千塊錢就是了,好在這種股票現在也值不到多少錢了,」覺新回答道。

  「值錢不值錢,是另外一回事。總之,是他找你代賣的,燒掉了也不該你賠,」覺民憤慨地說。

  「不賠也不行。四爸昨天明明看見我鎖在抽屜裡頭,我同他一路出來的,他當然曉得是燒掉了。今天他還喊人來要,就是要我賠出來的意思。其實我也有責任,我如果帶回家,就不會燒掉了。」覺新苦澀地說。

  「不過我看你今天也賠,明天也賠,我不曉得你究竟有多少家當來賠!」覺民不滿意地說。

  「賠光了,我也就完了,」覺新絕望地訴苦道,他的話裡沒有一點反抗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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