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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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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覺新和周氏的兩乘轎子就在周家大廳上停下來。他們出了轎子連忙走到裡面去。 芸剛剛從過道裡走出來。看見他們,連忙走下臺階來迎接。她走到他們面前,行了禮,招呼道:「大姑媽,大表哥!」還說了一句:「枚弟真苦……」不能夠接下去,就抽泣起來。 「芸表妹,你不要難過,枚表弟現在怎樣?」覺新安慰地問道。 「我也說不出來。正在喂他吃藥。樣子真怕人。枚弟妹總是在哭。我怕看下去,才跑出來的,」芸揩著眼睛嗚咽地說。 覺新和周氏都不再說話。他們跟著芸進了枚的房間。 房裡燈燭輝煌,卻沒有一點喜悅的氣象。周伯濤背向著窗戶站在書桌前面。周老太太坐在籐椅上。陳氏、徐氏、楊嫂、馮嫂等人都站在床前。周氏和覺新跟他們打了招呼,也不講什麼客套話連忙走到床前去看病人。 枚少爺那張紙一樣白和瘦臉擺在墊高了的枕頭上;一雙眼睛失神地睜著,好象看不見什麼東西似的;嘴微微張開,喉嚨裡咕嚕咕嚕地在響。枚少奶俯著身子,小心地用一把小匙將藥汁喂進他的口裡去。她一面喂藥,一面掉眼淚。他一口一口地勉強吞著。然後他把頭微微一搖,眼皮也疲乏地垂下來。 「你再吃幾口罷,藥還剩半碗,」枚少奶端著碗溫柔地小聲勸道。 枚又把眼睛睜開,看了看枚少奶,疲倦地啞聲答道:「我不吃了。……我心裡難過。」 「你再忍一會兒,藥吃下去就會見效的。你再吃兩口好不好?」枚少奶忍住悲痛柔聲安慰道。 「也好,我再吃,」枚溫和地答道,他好象在對她微笑似的。枚少奶把盛了藥汁的銀匙送進他的嘴裡,他吞了一口,卻伸起手捏住她那只手不讓它拿回去。他依依不捨地望著她說:「我對不起你。我害了你一輩子。我真不願意跟你分開……」他說到這裡,淚水把他的眼珠完全遮蓋了。 「你不要難過。你不吃藥,就閉上眼睛睡一會兒也好。你不要再說話,你說得我想哭了。」枚少奶起初忍住淚安慰他,後來她終於抽泣起來,就把臉掉開,不讓他看見她的眼淚。她把藥碗遞給馮嫂,那只拿著銀匙的手還捏在他的手裡。 他眨了眨眼睛,淚珠從眼角慢慢地往耳邊滾下來,他又說:「我沒有別的事情。……我想起來實在對不住你。年紀輕輕就讓你守寡。……你肚子裡頭不曉得是男是女?要好多年才長得大?也夠你苦的了!……不過二姐人好,她會好好待你。……你脾氣也要改一改,我才放得下心。」他看見枚少奶滿臉淚痕,埋著頭啜泣,他覺得心裡很難過。他的心被一陣強烈的生的留戀絞著。他不忍再看見她的痛苦,勉強閉上了眼睛。但是他剛剛把眼睛閉上,又覺得心裡翻動得更厲害。他又睜開眼睛,把枚少奶的手捏得更緊。他聽見有人在旁邊低聲講話。就把失神的眼光移往床外去。 他忽然瞥見了覺新的帶悲痛表情的臉,忍不住大聲喚著:「大表哥。」他只叫了一聲,他也聽見覺新的回應。他激動得厲害。他的自持的力量完全失去了。他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紅的血來。血花往四處濺,被蓋上,枚少奶的手上和衣袖上,他自己的頰上和嘴角都是血跡。眾人驚惶地看他,喚他。他已經暈過去了。 枚少奶也不顧那些血跡。她差不多撲倒在他的被上。她哀聲喚他。別的人都圍在床前,帶淚地喚著。周伯濤和周老太太也過來了。他們喚了片刻,枚才又把眼睛睜開,茫然地望瞭望他們。他的眼珠似乎也轉動不靈了。他把嘴一動,又是一口血。於是他放棄似地把手從枚少奶的手上放下來。他的頭還略略動了兩下。他又輕輕地吐一口氣,就永遠閉上了眼睛。任憑他們怎樣苦苦地喚他,他也不醒過來了。 房裡起了一片哭聲。枚少奶哭得最慘。她跪在床前踏腳凳上,抓住枚的一隻冷了的手,頭壓在被上,哀哀地哭著。芸站在旁邊用手帕蓋著眼睛哭。周老太太坐在籐椅上哭,但是不久就被周氏勸止了。陳氏站在床前數數落落地哭著。馮嫂也是這樣一面哭,一面訴說她的小姐(枚少奶)的命苦。徐氏低著頭在抽泣。她看見周氏止了淚去勸周老太太,她也過去勸陳氏。然而陳氏的悲哀太大了,而且悲哀中還含著不小的怨憤。周伯濤一個人立在書桌前,眼睛望著床上,沒有主意地嗚嗚哭著。 覺新含著眼淚看見了這一切。他沒有哭出聲來。他的悲痛全悶在心裡,找不到一個發洩的機會。他的眼淚似乎是在往心裡流。他的傷痕也是在心上。他好象是在看他自己的死亡。死的應該是他自己的一部分的身體。這是他的第幾次的死刑了。一次,一次,他都忍受著,把這看作不可避免的命運的一部分。他的理智並沒有欺騙他,他早就預料到這樣的結局。但是他的性情、他的生活態度毀了他,使他甚至不敢做任何挽救的事情。現在望著這個無力地躺在床上的死者,他又想到過去幾次的損失,他覺得這是對他的最後的警告了。那些哭聲就象可怖的警鐘。在他的耳裡它們另有一種意義。 哭聲漸漸地小了。後來只有枚少奶一個人嘶聲啞氣地在那裡哭。周伯濤滿面淚痕地在房裡踱來踱去。陳氏和周老太太、周氏們在商量辦理後事,周伯濤卻不去參加。 房裡開始了一陣忙亂。人們進進出出地走個不停,做一些必要的工作。周貴被差到各家親戚處去報信。覺新剛剛指揮了女傭把帳子取下,周老太太又請他出去挑選棺木。他不假思索。就一口答應下來,仿佛這是他的義務。他走出過道看見天空中一片紅光,他沒有注意。後來走到大廳上聽見人說起「失火」,他也不去管火起在什麼地方,便匆匆地走進了轎子。 他買好棺材,又回到周家。他在轎子裡聽見轎夫們談著關於火災的話。他正被痛苦的思想壓得緊緊的,也無心再管別和事情。他的轎子進了周家,他剛在大廳上跨出轎子,就看見袁成向著他跑過來,驚慌地對他說: 「大少爺,袁成等了你好久了,商業場失火,燒得很凶,先前有人到公館裡頭來報信。袁成趕到這兒來,大少爺剛出去一會兒。」 這真是一個晴天的霹靂!覺新的心亂了。他痛苦地望著天空。紅光蓋了半個天。一陣風迎面吹來。他想:「完了!怎麼災禍都擠在一個晚上來逼我?」他覺得頭和心都在發痛。他吩咐轎夫道:「你們就在這兒等著,我馬上就要到商業場去。」 覺新走進裡面。周氏看見他,不等他開口,便說:「明軒,怎麼辦?商業場失火了!你要去嗎?」 「媽,我就去。枚表弟的事情我不能管了,」覺新半驚慌半痛苦地小聲答道。他又去跟周老太太、陳氏等說了幾句話,便匆匆走出房來。沒有人送他。他走過天井裡,忽然覺得枚就在身邊對他講話。他吃驚地掉頭四顧,有點毛骨竦然了。 覺新剛坐進轎子,袁成忽然跑過來問他:「大少爺,要不要袁成跟你去?」他用同情的眼光望著覺新。覺新不假思索,回答道:「不必了,你就在這兒服侍太太罷。」覺新坐上轎,便催轎夫放開腳步飛跑。他的腦子裡只有一個火字。他的眼前就只見一片紅光。風不時卷起了上轎簾,吹進裡面來。天空沒有一點雨意。他的轎子正迎著紅光走去。一些人在轎子前後奔跑,口裡還在講話。他聽見前面那個轎夫在自言自語:「偏偏今晚上又吹風。這樣燒起來,怎麼救得了?」他心裡愈加著急。他只有默默地禱告,希望火勢不要擴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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