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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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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夫順著覺新熟習的街道走。平日這些街道在夜間都是冷清清的,現在卻顯得十分熱鬧。許多人一面講話,一面大步急走,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走去。轎子漸漸地逼近了商業場,覺新的心也跳得更厲害了。他渴望著立刻就到那個地方,但是他又害怕到了那個地方會看見比想像中更可怕的景象。轎子轉了彎,他抬起頭已經可以看見火光了。這是真正的火的顏色。火焰不住地往上冒,火熊熊地燃著。風煽旺了火勢。火老鴉到處飛舞。這個景象殺死了覺新的希望,他在轎子裡臉色變得慘白了。 他聽見一片嘈雜的人聲,這裡離商業場還有三條街光景。紅光照亮了街道。無數黑壓壓的人頭在前面攢動。一直望過去,火光掛在天際,掛在黑暗的房頂上就象一片晚霞。轎子愈走愈慢,轎夫們的腳步也亂了。有人在推動轎子,還有人在旁邊發出怨聲。 「轎子過不去,打回頭走!」前面一個警察攔住轎子吩咐道。 「我們大少爺在商業場事務所裡頭做事,」前頭那個轎夫接口說。 「你自己看看,那麼多人,前面街上還有很多東西,你怎麼過得去?」警察板起面孔說。 覺新知道再爭論也沒有用處,便在轎子裡吩咐道:「老王,你就把轎子放下來,等我走過去看看。」 轎夫們順從地把轎子在街中放下。覺新下了轎,囑咐轎夫把轎子停在街旁等候他。他一個人急急地往前面人叢中走去。 穿過擁擠的人群並不是容易的事。後面有人在推動,前面的人又不肯前進,有時還往後慢慢地退下來。覺新被夾在這樣的人叢中。他覷著縫隙擠路,用力推開別人的身子,他的耳裡充滿了旁人的議論和罵聲,他也不去管這些。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擠過一條街,這時他的內衣已經被汗水濕透了。 火光離他的眼睛愈近了,仿佛連他的四周也罩上了那樣的紅光。在他的想像中他似乎還聽見了畢剝畢剝的燃燒的聲音。滿街都是人。滿街都是箱籠許多面孔都是他熟識的。商店的夥計們看守著堆在街旁的箱籠被褥,興奮地向人訴說不幸的遭遇。空手的人指著火光唉聲歎氣。有的人瘋狂地四處奔跑,找尋熟人。有的人還抱了鋪蓋提著箱子狼狽地從前面跑過來。 「水龍怎麼還不來?難道要看它燒光嗎?」覺新聽見一個人憤慨地說。 「水龍早來了,沒有水又有什麼法子?」旁邊另一個知道事情較多的人答道。 「打水來不及,就該爬上房子去拆屋斷火路,」第三個人不滿地插嘴說。 「爬房子,說得好容易!哪個人不愛惜性命!每個月只掙那幾個錢,喊你去幹,你肯嗎?」第二個人又說。 「好在商業場四面都是很高的風火牆,不怕火延燒出來。我看他們的意思就是讓它關在裡頭燒,燒光了就算了。不然兩三架水龍放在門口怎麼動都不見動一下?」第三個人仍舊不滿意地說。 覺新聽見這個人的話,仿佛胸口上挨到一下猛拳。他有點木然了。他昂起頭看火。火老鴉飛滿了半個天。火焰一股一股地不斷往上升。顏色十分鮮豔。連眼前無數黑的人頭上也染了火的顏色。地上是火,空中是火,人的心上也是火。他懷著緊張的心情再往前面走去。但是這一次他失敗了,他的精力竭盡了。他擠在人叢中,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他的腦子裡充滿了火。他只想著火的毀滅和力量。他時而被人推到前面去。時而又被人擠到後面來。他起初在街心,後來又漸漸地往右面移。他的臉通紅,頭上滿是汗珠。腦子仿佛在燃燒。全身熱得厲害。 忽然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觸到他的臂上,他也不去注意。後來這只手抓住了他的右邊膀子。接著一個聲音喚起來:「大哥!」他側過頭,覺民紅著臉滿頭大汗地立在旁邊,問他:「你來了多久了?」 他不直接回答覺民,卻帶點驚喜地問道:「怎麼你也跑到這兒來?你來看失火嗎?」他忘記了利群週報社的事情。 「我來看我們的報社,我跑來跑去都進去不了,」覺民直率地說。他的臉上帶著焦慮的表情。 「你們的報社?」覺新順口念道,他馬上記起了克明對他說過的話。 「現在一定燒光了,我來了一點多鐘,都沒法進去,」覺民激動地答道。 覺新忽然噓了一口氣,他想:一個難題算是解決了。他問覺民道:「東西都沒有搶出來嗎?」 「我還不知道,說不定起火的時候有人在裡頭。我還沒有碰到他們。街上人太多,找熟人真不容易。想不到我居然碰到你,」覺民答道。他又關心地問覺新:「你呢?你在事務所裡還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賬簿沒有帶出來嗎?」 覺新皺皺眉頭答道:「賬簿倒帶出來了。也沒有什麼重要東西。我的東西總是帶來帶去的。不過四爸今天交給我一千塊錢的股票,我就鎖在抽屜裡頭,忘記帶出來。這倒有點討厭……? 「這有什麼討厭?這又不怪你,未必還要你賠?」覺民插嘴說,他不願意再聽覺新那些過慮的話:「而且股票現在也不值錢了。」 人叢中忽然又起了一陣騷動,他們只顧講話,沒有注意就被擠到了街邊。 「你還不知道他的脾氣。還有四嬸同陳姨太她們的存款,這一來她們不曉得會吵成什麼樣子?我真害怕她們!」覺新站定後,望著火光痛苦地說。火勢並沒有減弱,而且象放火炮似地無數亮紅色的火星沖上天空來,往四處飛散。人們瘋狂地無緣無故亂叫,亂擠。 「你平日就愛管那些事情,真是自討苦吃。她們的事情是管不得的,你應該留點時間做別的事,」覺民同情地抱怨道。 「你並不瞭解我的處境。你想想看:我又能夠做些什麼事?」覺新痛苦地分辯道。「我跟你們不同,我並沒有你們那種福氣。」 覺民自然不同意覺新的見解。他正要辯駁,忽然聽見前面有人喚他的名字,便朝前面一看。三角臉的張惠如正向著他走來。他連忙高興地迎上去。 「你什麼時候來的?還如怎麼不在這兒?」覺民問道。 「我來得晚一點。我是從裁縫鋪裡來的,」張惠如激動地答道:「我沒有看見還如,剛才碰到陳遲、汪雍他們,他們說還如同存仁拿了東西先回去了。起火的時候,他們都在報社。當時聽見說失火,看見人亂跑,他們也很驚慌。不過東西都拿出來了,就只剩些家具。」他的臉上並沒有焦慮的表情。 「不過報社一燒,什麼事情都該停頓了,」覺民不愉快地說。 「你擔心什麼?我們有這樣多的人!我包你不到兩個星期,什麼事都會弄得很好。週報的校樣並沒有燒掉,連一期也用不著停。我們家裡頭可以做個臨時辦事處。」 「很好,到底是你比我有主張,我剛才真的點慌了,」覺民滿意地稱讚道。 「那麼我們就去把陳遲他們找來,我們一起到存仁家裡商量去。他們就在前頭,」張惠如興奮地說。 「好,我也沒有別的事情,」覺民爽快地答道。他回頭一望,看見覺新還立在他後面,便帶笑地問道:「大哥,你還在這兒?你不回家去?」 覺新點點頭答道:「我就回去。你先走罷。」 「我看你精神也不大好,其實站在這兒也沒有什麼意思。你橫豎走不到前面去。你還是回家休息一會兒罷,」覺民關心地勸道。他又說一句:「我先走了。我等一會兒就回家。」他說完也不等覺新回答,便挽著張惠如的膀子擠進前面人叢中去了。 覺新癡癡地望著覺民的背影。起初他還看見覺民的頭在一些較低的頭上晃動,後來前面起了一陣擁擠,有三四個人邊走邊嚷地從人堆裡鑽出來,覺新的膀子也被他們推了一下,等到他站定的時候,覺民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了。 覺新站了一陣,覺得悶熱難受,打算轉身回去。他回頭一看,後面也是密密麻麻的人,只見無數的頭在動,又聽見亂哄哄的人聲,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事情。他的勇氣又消失了。他神情沮喪地站在那裡,讓別人把他擠來推去。他自己不用一點力氣,慢慢地被後面的人推著前進,他一偏一歪地居然又走了半條多街。他忽然在一家關上門的店鋪的簷下,遇見了事務所裡的一個雜役。他大聲喚著那個人的名字,連忙奔過去。 那個雜役看見是覺新,不等覺新開口,便張惶地訴苦道:「高師爺,不得了!就要燒光了!我就只搶出一口箱子同一床鋪蓋。你去看過嗎?真象一個大爐子,關著爐子門燒。我活了一輩子就沒有見過這樣大的火,又貫著風,火比人還跑得快,我爭點兒就跑不出來了。」他手裡提了一口小箱子,腋下挾了一床被,說話的時候,臉上還帶著恐怖的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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