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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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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姑娘家進學堂讀書總不大好,其實女子也用不著多讀書,只要能夠懂點禮節就成了。況且又是我們高家的小姐,」克明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這一來仿佛搬了一塊大石頭壓在覺新的心上,覺新的臉色立刻變了。他驚懼地望著克明,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克明又往下說:「這是陳姨太來說的。今早晨你四爸來談事務所的事情,也提到三姑娘上學的事,他也很不贊成,他要我命令三姑娘休學。」 這個打擊太大了,覺新有點受不了。他半意識地反抗道:「這是媽答應了的。」他已經說過了這句話,這次重說一遍,他還加重了語氣。翠環站在屋角替他捏了一把汗。她也替淑華著急。 克明不作聲了。他好象沒有聽見覺新的話似的。其實他是聽見了的。他在思索。他的臉色也在改變。他也受到了打擊。不過這並不是直接由於覺新的話,只是他因這句話聯想到別的許多事情。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在維護些什麼呢?這是一件不可寬恕的罪過嗎?他為什麼又容許了那許多不能饒恕的罪惡?克安做了些什麼事?克定又做了些什麼事?他為什麼不阻止他們?他為什麼寬恕了更大的罪惡,卻不放鬆小的過失?一個侄女跳井死了,他為什麼不能夠救她?而且他自己的女兒私逃了,他也管她不住!他還有什麼資格來管他的侄女?她不聽他的話,又怎樣辦呢?……他現在完全明白了。他沒有資格在這件事上面說話了。這個認識真正地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明白了他自己的弱點。他再沒有勇氣駁斥覺新的話了。他感覺到疲倦,沒法提起精神來。他便掩飾地說:「既然你媽答應,就不提了。」 這句話對覺新和翠環,都是陌生的。他們想不到這件事就如此輕易地得到了解決。覺新心上的石頭移開了。翠環的緊張的心也就寬鬆了。但是他們卻沒有注意到克明臉上那種可怕的倦容,也看不出來克明突然顯得十分衰老了。 「明軒,還有一件事情,也是你四爸來說的,」克明有氣無力地慢聲說:「他說起老二跟一些朋友在外面辦什麼新思想的報紙,發些過激的議論,得罪了不少的人。他要我把老二喊來教訓一頓。他還說近來外面風聲不好,這樣鬧下去將來說不定會有危險。他的話也有道理。不過我近來精神不大好,我也管不了多少事。而且現在年輕人變得多了。我也難懂他們的心思。我看老二人倒還正派,就是年少氣盛,性情倔強。你應該好好地勸誡一番,要他還是埋頭多讀幾年書,不然找個事做也好。在外面辦報交朋友,總不是正事。」 覺新只是唯唯地應著。他大體上是贊成克明的意見的。他希望覺民聽從這個意見。因此很願意把克明的話轉告覺民。但是他又知道覺民一定不會聽從克明的話。他自己害怕跟覺民辯論,他從來就辯不過覺民。覺民可以在書本中找出許多根據,他自己卻只能夠拿一些瑣碎的顧慮作護符,他不能夠把真實的情形對克明直說,但是他又覺得不應該完全瞞住克明。他躊躇著,他的空泛的應聲洩露了他的彷徨。 克明似乎猜到了覺新的心思,停了片刻他又說:「我看應該想個辦法。老二固執得很。你勸他,他未必肯聽。」 「是的,我平日說話還說不過他,」覺新坦白地說。他覺得應該想一個辦法,但是他始終不知道適當的辦法是什麼。近一兩個月來他為這個問題費盡了心思。他得到的結果只是——焦慮,無法消除的隱微的焦慮。 「我聽說他們的報社就在商業場樓上,是不是?」克明又問道。 「是的,」覺新順口答道。 「我看,你可以找個藉口,要他們搬出去。他們不見得馬上就找得到新地方。這也是一個辦法。你看怎樣?」克明有點把握地說。 「好,我就照三爸這個意思辦。到這個月底我就要報社搬家,」覺新爽快地答道。他好象披開纏住他身子的荊藤脫身出來了。他並不仔細思索。他以為他已經有了適當的辦法。他的臉上也現出了欣慰的喜色。 覺新還在克明的房裡坐了一陣才告辭出來。他走過淑華的窗下,聽見淑華在房裡讀書,聲音進到他的耳裡,他覺得非常愉快,他又覺得心上很輕鬆。他想看看淑華,還想把克明的決定告訴她,因為這也可以說是淑華的勝利:克明也允許她進學校了。他願意在這時候把這個消息告訴她,作為一種鼓勵。 他興奮地走進淑華的房間。淑華俯在簽押桌上專心地讀書,綺霞坐在旁邊一把靠窗的椅子上動針線。綺霞看見覺新進來連忙站起,帶笑地喚了聲:「大少爺。」 淑華知道覺新進來,便也喚他一聲。她並不掉轉身子,只是略略抬起頭,眼光仍舊停留在面前攤開的書本上。 「三妹,你現在倒很用功了,」覺新走到簽押桌前,站在淑華身邊,溫和地稱讚道。 淑華快樂地側頭對他一笑,這是衷心的微笑,好象這時候她整個身體裡就裝滿了喜悅,而且這是一種帶著自信的光明的喜悅。她滿意地笑著說:「我上課晚了。不用功怎麼趕得上人家?我既然自己要讀書,就應當把功課弄得好一點,爭一口氣。」 「這倒是真話,」覺新同意地說。他看見淑華又把頭埋下去,停了一下便繼續說:「我剛才在三爸屋裡頭,三爸問起你進學堂的事,他說,既然媽答應了,他也就不反對了。想不到三爸倒這樣容易說話。以後你也可以安心讀書了。連三爸都答應了,別人的閒話更不必害怕了。」 淑華又抬起頭,滿臉喜色地說:「這一回連我也想不到會這樣順利。你還怕會有許多麻煩。要不是我大膽一點,恐怕等十年都會沒有辦法。我今天真高興。」淑華的確沒有說假話,覺新從來沒有看見她象今天這樣快樂過。自然以前淑華的臉上總是帶笑的時候多。不過今天的笑容略有不同。覺新在她今天的笑容上看不見過去,那上面只有現在和未來,尤其是未來。 「你從沒有進過學堂,我還怕你會覺得不慣,」覺新感到地說。 「你害怕我覺得不慣?」淑華高興地哂笑道。「我一進學堂,什麼事情,什麼東西都是新奇的,都叫我高興。同學對我都很客氣。有幾個人對我很好,下了一堂課就過來找我談話。尤其是跟我同桌子的那個學生,她叫做王靜於,她怕我新來,聽講跟不上,她總是給我幫忙。你們都想不到,許多同學都很好,很有趣味。先生講書我也聽得進去。我下了課還有點不想回家。」淑華快樂地笑起來。 「真的,我從沒有看見三小姐這樣高興過,她每天回來說起學堂,總是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來,」綺霞帶笑附和道。 「這倒是好的。年輕人應該象這樣高興才對,」覺新滿意地說。 這時周氏在房裡高聲喚綺霞。綺霞答應著,匆匆地走了出去,但是很快地又走回來。她看見覺新還在跟淑華講話,便驚驚惶惶地打岔道: 大少爺,太太喊你就去。枚少爺要死了。「 覺新臉色突然一變,他痛苦地說:「怎麼會這樣快?我前天還去看過,好象還很好嘛。」 淑華吃了一驚,便闔了書站起來。她跟著覺新穿過飯廳,到了周氏的房間。 周氏穿著家常衣服,正在系裙子,看見覺新進來便激動地說:「明軒,外婆剛才差人來報信,枚表弟靠不住了。已經暈過去一回。我同你就到外婆那兒去一趟。外婆現在一定很難過,我們去勸勸她老人家也好。真是,偏偏這些事情會接二連三地一齊來。我已經招呼提轎子了。」她又叮囑淑華道:「三女,你小心家裡的事情。我晚了,說不定今晚上就不回來了。」 淑華爽快地答應了。她把周氏送到堂屋門口上了轎(覺新在大廳上上轎)以後,回到自己的房裡,想到她的枚表弟,不覺憐憫地(而且帶點憤概地)歎了兩口氣,然後她又吩咐綺霞道: 「我明天大清早就要起來上學堂。萬一打過二更太太還沒有回來,我就要睡覺了。你小心看屋罷。」 淑華在簽押桌前坐下來,翻開課本,慢慢地又把心放到書上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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