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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媽喊人淘的。媽說爹講過井裡頭死了人,水髒得很,上回淘得不乾淨,不多淘一回,大家吃了水都會害病,」覺群得意地答道。

  「你爹也難得在家,這兩天連影子都看不見。他倒有心腸管這些閒事。我們吃的是外面挑進來的河水。哪個吃井水?」沈氏苦澀地說。

  「我們淘米蒸飯用井水,」覺群眨了兩下眼睛,笑答道。他聽見妹妹淑芬在臺階上喚他,一轉身就跑開了。

  沈氏歎了一口氣,也不再說什麼,就慢慢地向前移動腳步。

  她們進了花園,一路上看見不少野草野花。她們走到湖濱,眼前水明如鏡,天色青得不見一個斑點。她們(尤其是淑華)覺得心上輕快許多,隨便談起話來,一面走上曲折的石橋,打算穿過湖心亭往對岸去。

  沈氏走進亭子裡,才注意到王氏和陳姨太坐在窗前紫檀椅上低聲談話。她只得站住招呼她們一聲。琴和芸也向那兩個人打了招呼。只有淑華不理睬她們。

  「五弟妹,你今天居然有工夫到花園裡頭來?真難得!」王氏帶著假笑說;接著她又問一句:「四姑娘幾時下葬?」

  「多半在下個月初七,地還沒有買定,」沈氏皺皺眉頭低聲答道。

  「五太太,你真是個好母親,」陳姨太馬上接下去說,好象不肯把沈氏輕易放過似的。「其實,我說,四姑娘年紀那樣小,又何必東看地西看地,隨便在義地上找塊地方葬下就是了。既省事,又省錢。」她又望著王氏微笑道:「四太太,你說是不是?」

  「自然羅,」王氏不讓沈氏有機會說話,便接下去說,「象現在這種世道,能夠省一個錢就算積一點福。我不曉得五弟妹怎樣,象我們這一房用度就不小。我真怕這樣花下去,漏洞一天多一天,將來補不起來真不得了。所以四老爺(她對陳姨太說)主張把這座公館賣掉,賣來錢各房分分,也可以貼補貼補……」

  沈氏的注意力一直沒有集中。這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嘰嘰喳喳一來,反而把她的腦子更攪亂了。她聽見說「賣掉公館」,便似懂非懂地插嘴說:「把公館賣掉?」

  「當然!你難道還不曉得?五弟就沒有告訴你?」王氏故意做出驚訝的神氣說。「這還是五弟說起的。他一連幾晚上到我屋裡來,就是跟我商量這件事情。其實事情也不難辦,就只有三哥會反對。但是哪個會怕他?公館是大家的。分家就該分個徹底。不分,未必就留給哪個人獨吞?」她似乎真的動氣了,兩個顴骨高高地隆起在她那白粉蓋滿的臉上。她突然伸手到腦後去,從髮髻上拔下那根銀針來,好象要用它來刺什麼人似的。其實她卻慢慢地把針尖放進嘴裡去剔牙齒。

  「我們走罷,」淑華在琴的耳邊輕輕地說。她一個人先出去了。芸看見淑華悄悄地走出,便也跟著她出去。琴還留在亭子裡,她想從王氏她們的談話裡多知道一些新的消息。

  「其實我看,也不必賣掉公館,大家住在一起也熱鬧些。究竟是自己的房子。到外面租人家房子住總不大方便,」沈氏悒鬱地說。她的眉間隱隱地皺出一個「川」字。她對這個公館還有點留戀。而且她想起跟著克定搬出去單獨過日子,忽然感到了恐怖。

  「五弟妹,你倒說得容易!」王氏不高興地冷笑道。「你不記得前幾天劉升下鄉回來怎樣說?去年租米收齊,恐怕也只有往年的一半多。今年更差。這幾個月到處都在打仗,『棒客』沒有人管,又凶起來了。各縣都有。外面還有謠言,說溫江的『棒老二』說過,本年新租他們收八成,佃客收兩成,主人家就只有完糧納稅,一個錢都收不到。萬一成了真的,你看焦不焦人?你四哥又沒有多少積蓄,我們熬不起!比不得你們錢多!賣田現在又賣不起價。不賣房子,我們將來吃什麼?再說,公館這樣大,我們一房只有幾個人,也住不了這種大地方。白白有個大花園,我一年到頭也來不了幾回。況且花園裡頭總是出凶事,前年鳴鳳投過湖,今年四姑娘又跳井。我看花園裡頭一定有冤鬼。如果長住下去,一定還有凶事。五弟妹,你擔當得起嗎?不說你擔當不起,就是三哥也擔當不起!」王氏說到後來,簡直是在威脅沈氏了。

  沈氏又氣惱,又痛苦,又有點恐怖。王氏的老鴉叫一般的聲音不住地在她的腦子裡打轉,好象是用一把尖刀在割她的腦子。她受不住,她的臉色變得十分慘白。她也不想保護自己,更沒有念頭去傷害別人。她只想逃避。她帶著恐懼地睜大兩隻小眼睛,看看王氏,又看看陳姨太。她們正帶著輕蔑的眼光打量她。是那樣鋒利的眼光!她不能夠支持下去了。她求饒地說:「這又不是我的事。我並沒有說過不賣公館。你們要怎樣隨你們好了。」她說罷,連忙走出亭子去。琴憐憫地陪著她。芸和淑華在前面橋頭等候她。她剛轉一個彎,便聽見快樂的笑聲從亭子裡追出來。在笑聲中她似乎分辨出「笨豬」兩個字。

  「我真害怕她,她那張嘴就好象要吃人一樣!」沈氏走到橋頭,才吐出一口氣來,回頭望著亭子低聲說,「我一輩子就吃她的虧。」

  「聽四舅母的口氣,這個公館遲早總要賣掉的,」琴惋惜地說。她愛這個地方,在這裡她有過那麼多的美麗的回憶,她的一部分的幸福的童年也是在這裡度過的。她知道總有一天她會跟眼前的這一切分別。

  「賣掉就賣掉!哪個才希罕這個地方!未必離開這兒我們就活不下去?換個地方我們倒清靜些!」淑華賭氣地說。

  「這個花園很可惜,」芸惋惜地說。她用留戀的眼光看看四周的秋景。她感覺到天空、水面、假山、樹葉,它們的顏色比在任何時候都更可愛。她輕輕地吸了一口迎面撲來的清新的空氣。漫天的清光舒適地撫著她的眼睛。她愛眼前的一切,它們好象是在夢裡一般地美麗。她不忍失去它們。

  琴微微歎一口氣,她下了決心地說:「三表妹說得對。讓他們賣掉它也好。我們也真該往更大的地方去了。」

  「更大的地方?」淑華驚訝地問道。她和另外兩個人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義。

  「是的,比花園、比家庭更大的地方,」琴點頭說。她望著淺藍的天空,眼睛突然發亮了。

  這天是地藏王菩薩的生日。傍晚,夜幕從天空罩下來,公館裡的僕人、轎夫、婢女、女傭們便集在堂屋前面天井裡準備做那個一年一度的插香工作。每個人都分到一大把燃著的香。他們拿著這把煙霧熏眼的香往四處散開,找到一個地方,躬著身子把香一根一根地插在天井中石板縫隙裡,牆腳邊,石階下。從大門內天井裡到堂屋門前,從桂堂到後面大壩子,從廚房到花園外門,都有一點一點的火星。它們排列得整齊、均勻,就象有人在用朱筆繪出這個公館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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