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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覺民走進大門,便聞到一股強烈的刺鼻氣味。繚繞的煙霧使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了。到處都是火光。有幾次他的腳差一點就踏在香上面。他走進二門,聽見覺英、覺群他們的笑聲。這幾個孩子正忙著在大廳上各處插香。他跨進拐門,往自己的房裡走去。他進了房間,打開立櫃門,把手中的包袱放進櫃裡,又鎖上櫃門,然後放心地噓了一口氣。他的臉上淡淡地浮出了緊張後的鬆弛的微笑。他在立櫃前站了一會兒,忽然注意到隔壁有人帶笑地大聲說話。那是淑華。他知道她們都在覺新的房裡,便匆匆地走出房去。

  他揭起門簾,果然琴、芸、淑華都在這裡。淑華正在講話,瞥見覺民進來,便咽下嘴邊的話,掉過頭對他說:『二哥,你今天跑到哪兒去了?也不回來陪客人吃晚飯?「

  「我有點事情耽擱了。本來想回來的,」覺民故意做出安靜的聲音答道。

  「是不是又是你們報社的事情?我看你一天也夠忙了。我跟你比起來自己真有點不好意思,」淑華天真地帶笑說。

  淑華的第一句話使覺民的臉色略微改變了一點。不過除了琴,就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改變,而且覺民立刻用淡淡的微笑掩飾過去了。他不回答淑華的問話,卻問她:「三妹,你的功課預備得怎樣?」

  「今天有客,我們又陪五嬸到花園裡頭耍了半天,我哪兒還有工夫摸書本?今天就算放一天假罷,」淑華笑答道。

  「你這個懶脾氣還改不了。如果我是先生,我真要打板子!」覺民帶笑責備道。

  「改是要改的。只要有決心,哪兒有改不了的道理?我進了學堂以後就不同了。你們會看見,那個時候我比無論哪個人都更用功,」淑華故意做出莊重的樣子說,但是說到最後,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嗤地笑起來。

  覺民好象沒有聽見淑華的話似的,也不去理睬她,卻把臉掉向牆壁,悄然在一邊念道「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

  「算了罷,不要挖苦我了,」淑華帶點自負地大聲打岔道:「我曉得還有:『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不過我說過做什麼事,我到時候一定做給你們看。況且公館說不定就要賣掉了,我不在花園裡頭多耍幾天,將來失悔也來不及了。」

  「賣掉公館?你在哪兒聽來的消息?」覺民驚問道。

  淑華還未答話,覺新卻先說了。他痛苦地說:「四爸、五爸他們向三爸說起過。三爸不答應。不過聽說他們在想辦法跟三爸吵。他們說前回分家不徹底,原是三爸有私心。」

  「他們自己都有小公館,自然用不著這個地方了。說來說去無非為著幾個錢。其實賣掉也好,這個公館原是幾個造孽錢換來的。」覺民氣憤地說。

  「你不要說幾個錢,每一房至少一萬多塊錢是分得到的。不過這些錢拿來有什麼用?這個公館就是爺爺的心血。他老人家辛苦一輩子,讓我們大家享現成福。他們連他親自設計修成的公館也不肯給他留下,真是太不公平了,」覺新憤慨地說,他的額上立刻現出兩三條皺紋。這個公館給了他那麼多的痛苦的回憶,但是他比這屋裡的幾個人都更愛它。

  有人在外面輕聲喚:「大少爺。」他們沒有聽見。那個人揭起門簾進來了。她是沈氏,手裡抱著一個雕花的銀制水煙袋,臉色青白,嘴唇皮沒有一點血色。她看見他們都在招呼她,便勉強一笑,低聲解釋道:「我沒有什麼事情。我在屋裡悶得無聊,來找你們隨便談談。」

  「五嬸請坐。其實五嬸今天也太累了。我看還是早點休息的好,」覺新同情地陪笑道。

  沈氏慢慢地坐下。她的舉動和表情都是很遲鈍的。她茫然地看著覺新,苦澀地答道:「我心裡頭不好過。我閉上眼睛就看見貞兒的影子。想起來我真對不起她。我就只有她一個女兒,你五爸待我又不好。」她說到這裡眼淚又滾了下來。

  「五舅母其實也應該把心放開一點。現在傷心也沒有益處,只是白白弄壞自己的身子。四表妹又何嘗能夠知道?」琴柔聲勸道。她的話裡含了一點諷刺的意味。其實她看見沈氏的受苦的表情和憔悴的面容,心裡也難過。不過她把話說完,卻禁不住痛苦地想:「現在既然是這樣,又何必當初?」

  「琴姑娘,我知道這是你的好意。不過你不曉得我無論怎樣總把心放不開。我不曉得我從前為什麼要那樣待貞兒!你們可以老老實實對我說:有沒有象我這樣的母親?我從前為什麼一點也沒有想到?」深的悔恨把她的沒有血色的臉扭得十分難看,不過那一雙充滿淚水的小眼睛倒因為深的懷念和溫情顯得動人了。一個孤寂的母親的痛苦是容易引起別人的同情的。她又說下去:「我已經寫信到我二哥那兒去了。我打算到他們那邊住些時候,興致或者會慢慢兒好起來。」

  「現在東大路不大清靜,五嬸去恐怕也有點不方便,」覺新關切地說。這是一個意外的消息,不過它更引起他對沈氏的同情。

  「我想也不要緊,」沈氏搖搖頭淡漠地答道,「而且我也管不了許多。」她皺起眉頭說:「我在家裡頭住下去,總忘記不了貞兒。你四爸、五爸他們又在鬧著賣公館。萬一真的賣掉了,我跟著五爸搬出去,未必還有好日子過?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暫時避開一下好。」

  這些都是真誠的話,不像是從沈氏的口裡吐出來的。一個意外的災禍傷了這個愚蠢、淺薄而老實的人的心,把一個人完全改變了。她的全身無一處不現出那個災禍的痕跡。她無依無靠地對這些年輕人打開她的胸懷,感到了他們,博得他們的同情的關懷。他們都用寬恕的、憐憫的眼光看她。每個人都預備對她說幾句話。但是誰都沒有這個機會,因為覺英突然揭起門簾進來了。

  「大哥,爹喊我跟你一起到珠市巷去看四爸。」覺英衣服穿得整整齊齊,一進門來就用他那流動的眼光東張西望,他對覺新說話,卻把眼睛盯住芸。芸把臉掉開了。

  「看四爸?什麼事情?」覺新驚訝地問道。

  「聽說四爸生病,爹喊我們去看他。我倒想看看他的小公館是個什麼樣子!」覺英嬉皮笑臉地說。他對淑華做一個怪相,又加一句:「秦檜、嚴嵩在外頭等我們。」

  「秦檜、嚴嵩?」淑華厭惡地大聲問道。她平素就很討厭覺英說的那種「下流話」。

  「秦檜、嚴嵩拼起來不就是秦嵩嗎?稍微轉個彎,你老姐子就不懂了,」覺英得意地說。

  「呸!」淑華啐道,「哪個才懂得你一嘴的下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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