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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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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你老人家也不必這樣生氣,」覺新陪笑地勸道,「枚表弟年紀輕不懂事,讓大舅母教訓他一頓就是了。孫少奶又是在娘家嬌養慣了的,剛出閣不久,脾氣一時改不過來,自然有點任性,不過日子久了,就會漸漸改好的。外婆、大舅母也不必跟她一般見識。大舅為人不過拘謹一點,雖然一時不大明白,事情過了,多想想就會清楚的。請外婆多寬寬心,保養自己的身體要緊。」 覺民不滿意地看了覺新一眼。他仍然安靜地坐在門口那把椅子上,昂起頭望著天茶板,不說一句話。 「媽,明軒的話很有道理,剛才嫂嫂也是這樣說。媽真犯不著跟他們生氣。媽儘管放寬心。下回再有事情,就把大妹也請來。媽交給我們辦就是了,」徐氏也順著覺新的口氣勸周老太太。 覺新又接下去說:「媽今天到張太親母家裡去了。我沒有差人到張家通知她。外婆看,要不要喊人把媽請過來?」 「不必了。就讓她在張家耍罷。現在沒有事情,何必去打斷她的興致,」周老太太搖搖頭溫和地說。她現在似乎高興一點,精神也好了些。 「那麼我想請我婆、大舅母、二舅母、芸表妹、枚表弟、表弟妹後天到我們家裡去耍。外婆也可以散散心。我還要陪外婆打字牌,」覺新誠懇地邀請道。 「孫少奶後天要回娘家去,」枚少爺不等周老太太或者別人講話,忽然從屋角大膽地說。 周老太太厭煩地看了枚一眼,別的人也覺得枚的話聽起來不大順耳。周老太太本來還想推辭,聽見枚少爺的話,反倒馬上接受了覺新的邀請。她說:「她一個回娘家去,未必我們就去不得?沒有她也好。省得我同她在一起心裡反而不暢快。」 枚少爺知道自己以碰了一個釘子,不敢再做聲了。他心裡很不好受。他覺得胸口發癢,喉嚨也發癢。他始終站在屋角,後來自己覺得有點支持不下去了。他想咳嗽,又不敢大聲咳出來,輕輕地乾咳了兩三聲,便又止住了。 陳氏和徐氏接著說了幾句話。陳氏聽見枚的乾咳聲,掉過頭看了他一眼,憐憫地說:「其實枚娃子也給他父親害了。他近來臉色真難看,時常乾咳,我擔心他有病。他父親一定咬著說他的體子比從前好多了,還逼著他做文章。」 「這都是定數。想不到偏偏我們家裡出了這個魔王。什麼事都給他弄壞了,」周老太太又搖搖頭歎息地說。 許久不開口的芸說話了。她關心地說:「我看枚弟多半有病,還是找西醫看看罷。早點醫治也要好些。」 「芸姑娘,你快不要提西醫。你大伯伯聽見說起西醫就要發脾氣,」陳氏氣憤地說。 「不過枚表弟的身體也應該當心,有了病不醫怎麼行?就請羅敬亭來看看也好,」覺新加重語氣地說。他用同情的眼光看了看那個畏縮地站在屋角的枚少爺。 「但是你大舅一定不讓請醫生,你又有什麼法子?」陳氏求助地地對覺新說。 「那麼,大哥,你去勸勸大舅,」覺民帶點譏諷地對覺新說。他許久不說話,但是他把事情看得很明白。這屋裡有的是說話的人:她們說話也許激烈,清楚,然而她們不預備做一件事。這裡沒有一個實行的人。她們都不贊成周伯濤的主張和辦法。可是這個公館裡的主要事情都由他一個人支配。她們無論事前或者事後反對,卻沒有一個人在事情進行的當時伸出手去阻止它。他知道她們會讓周伯濤把枚少爺送到死路上去。所以他不想對她們說話。 「真的,我去找大舅談談,也許還有辦法,」覺新仿佛看見了一線希望,自告奮勇地說。 「那麼就請大少爺跟枚娃子那個頑固的父親談談。如果說得通,枚娃子也可以少點痛苦,」陳氏帶點喜色地央求道。 周老太太仍舊搖搖頭,澆冷水似地說:「我看沒有用,枚娃子的父親是那種牛脾氣!你休想把他說得通!」 「等我去試試看,我今天還沒有見過大舅,」覺新仍然懷著希望地說。「那麼我現在就去一趟。」他站起來。「我等一會兒再回來陪外婆。」 覺民和枚少爺跟著覺新走出周老太太的房間,剛走了兩三步,枚忽然乾咳起來。覺新便站住關心地對這個年輕人說:「枚表弟,你自己也要小心一點,你也該愛惜自己的身體。」 枚還覺得喉嚨癢,胸口癢。他勉強忍住咳嗽,感激地望著覺新,低聲答道:「我也曉得。不過」他還要往下說,但是嗆咳打斷了他的話。他掉轉頭順口吐出一口痰,吐在堂屋門外的石階上。 覺新的眼光跟著痰落在地上,他驚恐地抓住枚的一隻膀子,低聲叫道:「枚表弟,你在吐血!」 枚痛苦地點點頭。覺民也把眼光射在那口痰上,他看見痰裡的血絲。他又把眼光移到那張慘白的沒有一點青春痕跡的臉上。他的心也軟了,他便跨出門檻用腳把痰試去。 覺新放鬆手溫和地、關心地問枚道:「你以前吐過沒有?這是不是第一口?」 「大表哥,你千萬不要對爹說。我告訴你,我差不多吐了半個月了。吐得也不多。我有點害怕,我不曉得要緊不要緊。我不敢讓人知道。連表弟妹我也不讓她曉得,」枚拉著覺新的袖子求助地對覺新低聲說。 「枚表弟,你老實告訴我。你除了吐血,還有什麼病象沒有?」覺新憂慮地、但又急切地問道。 「別的也沒有什麼,」枚悲戚地答道:「不過晚上時常出冷汗,早晨醒來汗衫又溫又冷。還有,時常覺得頭昏耳鳴。」 「你還說沒有什麼?」覺新憐惜地責備道:「我們快去找大舅。我要他請個西醫給你看病,」他說著,臉上立刻現出一種嚴肅、驚懼的表情。 「大表哥,你快不要在爹面前說起西醫。爹最恨的就是西醫,」枚忘了自己的病,只刻父親的帶怒的黑臉,他惶恐地哀求覺新道。「你不記得媽剛才說的話?」 枚比覺新更清楚自己父親的脾氣。但是覺新卻相信他的「人情」,他以為獨子的嚴重的病症一定會使父親虛心地考慮旁人的意見。他還安尉枚說:「不要緊,我會對大舅解釋明白。他不會發脾氣的,你不要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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