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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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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要去,姑媽家裡今天擺供,今天是姑爹的忌辰,」覺新接嘴說,「我不在外婆家裡多耽擱。我同你一起到姑媽那兒去。等琴妹的病完全好了,我們請她哪天來耍。」 覺民只得答應了。翠環聽見覺民說去,不等覺新吩咐,便說:「大少爺,我去喊袁二爺另外喊乘轎子來。」她說完便往外面走。 覺新和覺民到了周家,轎子停在大廳上。周貴陪他們走進裡面去。 枚少爺正埋著頭從房裡出來。他看見覺新弟兄,蒼白的臉上微微露出喜色,連忙走過去迎接他們。 「大表哥,你來得正好,你救救我罷,」枚走到覺新面前,一把抓住覺新的膀子,低聲哀求道。他的兩頰略微陷入,眼睛四周各有一個黑圈,額上有兩三條皺紋,眉毛聚在一起,眼光遲鈍,聲音略帶顫抖。 「什麼事?你儘管對我說!」覺新驚惶地問道,枚的面貌喚起了他的憐憫心。 「大表哥,你說我該怎麼辦?孫少奶跟婆吵架。爹說話又得罪了婆。婆今天不肯吃飯,說要出去修道。婆同媽都罵我,說我維護孫少奶。孫少奶又抱怨我袒護婆,她還在屋裡頭哭,吵著要回娘家去。大表哥,你說我該怎樣辦?我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我兩面都不討好,」枚低聲訴苦道。他放開覺新的膀子,兩隻手痛苦地絞纏著。眼裡露出一種攙和著恐懼與疲倦的痛苦表情。 覺民看了覺新一眼,他想:「看你有什麼好主意!」覺新憐憫地望著枚。他不能不同情這個年輕的表弟,但是枚太使他失望了。他想:「你應該有點決斷!你為什麼要學我?而且你比我還不如!」他便溫和地,但也帶點責備的調子說:「枚表弟,憑良心說,表弟妹的脾氣也大一點。外婆人是再謙和不過的。她年紀又這樣大,表弟妹不防讓她一點,何必定要惹她老人家生氣?」 「大表哥,你不曉得,我也是這樣說。孫少奶平時倒很好,只有發起脾氣來,什麼人說話她都不聽。我只好夾在中間受氣,」枚少爺好象受了大的冤屈似地連忙分辨道。他看見兩個表哥都不作聲,又說:「孫少奶脾氣越來越大,爹又總是幫她說話。我哪兒敢跟爹頂嘴?我也只有聽孫少奶的話。其實平心說起來,還是孫少奶對我好。」 覺民不能夠忍耐了,便冷冷地插嘴道:「枚表弟,你也該分辨是非,不能糊裡湖塗地聽話!」 「我簡直不曉得,」枚招架似地小聲說。他看見他們不相信這句話,兩對眼睛一直在逼他,他終於直率地加上兩句:「我實在害怕他們。我什麼人都害怕。」他抬起臉絕望地望著天空。陽光罩在這張慘白的臉上,使它看起來更不象一張活人的臉。覺民的眼光觸到了這張可怖的臉,他咬起下嘴唇皮,歎了一口氣。他很想說幾句能夠傷害人的話,他的心裡忽然產生一種報復的欲望,他需要滿足這個欲望,他需要傷害那些他認為應該受懲罰的人。 覺新疑惑地望著枚少爺。他想不到一個年輕人會成為如此沒有自由意志的可憐東西。他覺得自己還是受著環境的限制,舊勢力的壓迫,而且為著他們這一房人的安寧才犧牲自己的意志,跟著命運飄浮。枚卻是自願放棄一切,跪在一些人的腳下,讓他們殘酷地把他毀掉。枚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正向著一條怎樣可怕的路走去。這似乎是不可能的。 覺新想在枚的臉上找到一個否定的回答,希望在那上面看到一點點剛強和堅定的表情,或者任何表示青春力量的痕跡。但是那張慘白的瘦臉卻在他的眼前不住地擴大。沒有一點點的希望。連覺新也認為這個青年白白地把自己的前途斷送了。他的疑惑變成了憐憫。但是忍不住埋怨地對枚說:「你不能夠這樣,你一家人都期望著你!」 覺民在旁邊不滿意地冷笑一聲。覺新覺得仿佛背上挨了一下鞭打。他明白自己說了怎樣錯誤的話。他是在嘲諷他自己嗎? 「我也是沒有法子。我從小就聽慣了爹的話,」枚畏縮地、又似乎在替自己辯護地說。 「我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父親,」覺民不客氣地說。他猝然地掉轉身子,打算往堂屋裡走去,卻看見芸站在堂屋門前石階上。芸高聲在喚:「大表哥,二表哥。」覺民答應著,走上了石階。他看見芸臉上帶笑,便低聲問道:「外婆現在怎樣?」 「現在氣稍微平了一點,大媽同媽還在屋裡頭勸她,」芸小心地輕輕答道。她又感謝覺民:「二表哥,這回姐姐的事情多虧得你。現在我們也安心了。」她微微地一笑,她的眼角眉尖本來還藏得有一點點憂愁,這時才完全散去了。她看見覺新和枚也走上石階來,便親切地、道歉似地對覺新說:「大表哥,真對不住你,又累得你跑來一趟。」覺新也說了兩句客氣的話。她又說:「婆現在好一點,媽她們都在婆屋裡。你們進去嗎?」 芸陪著覺新、覺民到周老太太的房裡去。枚卻在後面說:「我不去了,」他打算回到自己房裡去看他的妻子。 「枚表弟,你也進去坐一會兒罷,」覺民知道枚的心思,故意挽留道。 於是芸也說:「枚弟,你陪大表哥、二表哥進去坐一會兒也好。」 枚害怕地看了看覺新和芸,低聲說:「我去,婆同媽看見我又會發脾氣的。」不過他還是跟著他們進去了。 周老太太躺在床上。陳氏坐在床邊,徐氏立在床前。陳氏低著頭委婉地在勸周老太太。她們聽見芸的聲音(芸報告:婆,大表哥、二表哥來了!「)都掉轉身子往門口看。 「覺新和覺民向她們行了禮。他們看見周老太太勉強坐起來,覺新連忙客氣地勸阻道:「外婆,你累了,多躺躺罷。你不必跟我們客氣。「 周老太太帶著疲倦的微笑溫和地答道:「不要緊,我也躺夠了。我正想起來坐一會兒。」她就走下踏腳凳,也不要陳氏扶持,自己顫巍巍地走到窗前藤躺椅前面坐了下來。眾人也跟著她走到窗前去。翠鳳給覺新弟兄倒了茶,便走到芸身邊小聲跟芸講話。 覺新恭敬地站在周老太太面前,靜靜地望著這張憔悴的老臉。不過幾個月的工夫,臉上的皺紋就增加了那麼多。頭髮上的白色快要把黑灰色掩蓋了。眼睛裡出現了幾根紅絲。她的這些改變引起了他的同情,他感動地勸道:「外婆,你近來也太累了。你老人家犯不著跟他們慪氣。……」 覺新還沒有把話說完,周老太太就打岔道:「明軒,你坐罷。」她指著旁邊一個凳子。她感謝地微笑道:「你來得正好。你的心腸比你大舅好得多。他真要把我氣死了。」她看見覺民還站著,又要覺民也坐下。她繼續對覺新說(她說得慢,而且很清楚):「明軒,我們家裡的事你都清楚。我們回省還不到兩年,這個家就快弄得七零八落了。這都是你大舅一個人硬作主依他的脾氣做的。蕙兒的命就斷送在他的手裡。還虧得你們兩弟兄,蕙兒的靈柩算是昨天下葬了。」 這時陳氏在旁邊張開口要說話,剛吐出兩三個字,就被周老太太阻止了,她說:「大少奶,你不要打岔我。」陳氏只得答應一聲「是」。周老太太又說下去:「現在孫少奶居然當面跟我吵起來了。你大舅只袒護她。明軒,你說,我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意思。想起來真是灰心得很。我辛辛苦苦地把你大舅撫養成人,也沒有虧待過他一點。他卻這樣氣我。要不是有你大舅母、二舅母同芸兒在這兒,我真要去出家了。在庵裡頭至少還可以過點清靜日子。省得在這兒受他的氣。」 她的眼光又移到枚少爺帶著又羞又怕的表情的臉上,她厭惡地說:「枚娃子也不學好。他就只曉得聽他父親的話,聽孫少奶的話。他不但不幫我去教訓孫少奶,他反而處處幫忙孫少奶胡鬧。他真沒有一點出息。我見到他就生氣!」這幾句話嚇得枚少爺連忙低下頭,不敢作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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