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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覺民在旁邊冷笑一聲。他不相信覺新的話。他差一點要說話打破覺新的癡愚的夢想。但是他的心裡也很不好過,所以什麼話也沒有說。

  他們走進周伯濤的書房。枚的父親周伯濤坐在籐椅上,手裡捏了一冊線裝書。他看見枚少爺陪著覺新弟兄進來,他那黑黃色的臉上勉強露出了笑容。他懶洋洋地欠身回答了覺新弟兄的禮,請他們坐下。

  覺新跟周伯濤談了幾句普通的應酬話。周伯濤忽然問道:「明軒,你們見過外婆沒有?」覺新說是見過了。周伯濤又問:「她現在還在生氣嗎?沒有說什麼話罷?」

  覺民看了周伯濤一眼。覺新卻恭敬地回答說,周老太太的怒氣已經消去,還高興地講了好些話。

  「她老人家就是脾氣太大,又愛任性。為了一點小事情今天又跟我鬧過一場。

  這樣下去我也實在難應付,「周伯濤皺起眉毛訴苦地說。

  連覺新也覺得自己的忍耐快到限度了。然而外表上的謙恭是必須保持的。他仍然溫和地對周伯濤說話,不過語調卻有點不同了,帶了一點淡淡的諷刺意味。他說:「不過我看,外婆今天精神很不好。外婆究竟是上了年紀的人,應該讓她多高興一點,心裡寬暢一點。大舅脾氣素來好,還是請大舅遇事讓讓外婆,免得她老人家把氣悶在心裡頭,會悶出病來的。」

  周伯濤略微紅了臉,他也有點慚愧,不過他仍然掩飾地說:「明軒,你不曉得我讓過她老人家好多回了。譬如孫少奶,人家是個讀書知禮的名門閨秀,嫁到我家來配枚娃子這個沒出息的東西,已經很受委屈了。外婆還要時常挑錯罵人。今天我看不過勸了兩三句,外婆就氣得不得了。你說我還能夠做什麼?」

  覺新覺得自己心裡不住地在翻騰。他聽不進那些話。他聽見說到枚的時候,偷偷地看了看那個可憐的兒子。枚埋著頭不敢正眼看任何人,身子微微搖晃(也許是在顫慄),好象快要倒下去的樣子。覺新決定不再談吵架的事了。他便換過語調象報告一個嚴重的消息似地,把枚吐血和其他的病象就他所知完全沒有隱瞞地對周伯濤說了。他懇切地要求周伯濤把枚送到醫院裡去。

  「明軒,我看你這是過慮,」周伯濤不以為然地搖頭道,「什麼肺病難治,都是外國人騙人的話。我就不信西醫。我看枚娃子也沒有什麼大病,吐兩口血也不妨事。我年輕時候也吐過血的。枚娃子就因為新婚不久,荒唐一點,所以這一向精神不大好。以後叫他多多讀書習字,把心收起來,他的身體就會好起來的。」他又嚴厲地瞪了枚少爺一眼,正色說:「枚娃子,聽見沒有?從明晚起,還是每晚上到我書房裡來聽講《禮記》。好在孫少奶對舊學也有根柢,她還可以幫忙你溫習。」

  枚少爺驚惶地抬起頭,望著他的父親發愣,不知道回答一句話。

  「聽見沒有?」周伯濤的聲音本來已經變成溫和的了,後來他看見枚的癡呆的神氣,他的怒氣又往上升,便厲聲喝道。

  「是,是,聽見了,」枚惶恐地答道。他又接連地乾咳起來。

  「你回屋去罷,」周伯濤嫌厭地揮手說:「你每次到我房裡來,不是做怪相,就是發怪聲音。真是沒有長進,教不改的。」

  枚少爺埋下頭唯唯地應著。他用乞憐的眼光偷偷地看了看覺新,然後絕望地慢慢走出房去。

  不平和憐憫激起了覺新的反感。他又鼓起勇氣對周伯濤說:「大舅的話自然有理。不過據我看,枚表弟的身體太壞,又有那些病象。最好還是請個醫生來看看。不請西醫,就請個有名的中醫來看也是好的。現在治還來得及。怕晚了會誤事。」周伯濤忽然摩撫自己的八字須輕蔑地嘻笑了兩三聲。他固執地說:「明軒,你也太熱心了。難道我還不清楚枚娃子的事情?古人說:『知子莫如父。』這句名言你未必就忘記了?我是枚娃子的父親,我豈有不關心他的身體、讓他有病不醫的道理?他的病我非常清楚。其實這也不算是病,年輕人常常有這種病,不吃藥就會好的。」

  他又封門似地說:「我們不要再提枚娃子的事情。你最近聽到外面有什麼消息沒有?」

  他不等覺新答話,自己又搶著說下去:「蕙兒已經葬了。我原說過伯雄辦事情不錯,他有主張,有辦法。現在如何?你大舅母從前為這件事時常吵鬧,使我有點對不住伯雄。現在我還不大好意思見他。」

  覺新唯唯地應著。他的心已經不在這個房間裡面了。覺民不能夠聽下去。他終於失去了他的冷靜,冷笑了一聲,就站起來,故意抬杠地說:「不過據我看,倘使不跟表姐夫吵鬧,他就會讓靈柩爛在尼姑庵裡面的。大舅剛才說:『知子莫如父,』所以知道表姐夫的人,恐怕還不是大舅,」他一面說話,一面欣賞周伯濤臉色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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