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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第二天周老太太差人去請鄭國光,鄭國肖又託病辭謝了。周老太太逼著周伯濤到鄭家去。周伯濤也只見到國光的父親,他們隨意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問題依舊得不到解決。

  初六日下午覺新到鄭家去。他也沒有見到國光。但是他看見了鄭家張燈結綵的情形。他向看門人問起,才知道鄭國光的續弦問題已經決定,舊曆初八日就要下定(訂婚)了。

  看門人的簡單的敘述好象是一勺煤油燒在覺新的怒火上面。覺新從這裡立刻到周家去。他把這個重要的消息毫無隱瞞地對周老太太和陳氏說了。

  「你說該怎麼辦?」周老太太顫巍巍地問周伯濤道。

  「媽不必動氣。本來初四這個日期就太近了。我看伯雄大概沒有買到好地,才又把日期改遲。安葬的事情關係他們一家的興衰,我們外人也不便多說話,」周伯濤陪笑道。勉強做出的笑容並不能使他那張暗黑的臉現一點光彩。

  「你總是有理!你說什麼『外人』?你替伯雄倒想得周到。你忘記了你是蕙兒的父親!」周老太太氣惱地罵道。

  「我看媽生氣也沒有用。媽最好再耐心等一等。其實蕙兒死後還不到一年,時間並不久,」周伯濤固執地說。

  「你給我出去!我不要聽你這些話!」周老太太對周伯濤揮手說。但是他並不馬上走出房去。

  「外婆請不要動氣,事情總可以慢慢想法子,」覺新連忙勸道。

  周老太太在喘氣,周伯濤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看他的母親。陳氏用憎厭的眼光看她的丈夫。徐氏和芸都不作聲,她們時而關切地看周老太太,時而不滿意地看周伯濤。

  忽然另外一種聲音打破了房裡室息人的沉寂。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威嚴地罵著:

  「你是什麼東西?你敢跟我頂嘴?這種茶也倒給我吃?難道周家就沒有好茶葉?喊你去另外倒杯茶來。就說你是老太太、二小姐的丫頭,難道我就使喚不得?」

  在這一番話中間還夾雜著一個清危的聲音,仿佛茶杯落在地板上碎了。

  「你們聽,孫少奶又在罵翠鳳了。她一天要睡到十點鐘才起來,還好意思罵人,」周老太太指著窗戶歎息道。

  「是,」陳氏、齊氏齊聲應道。陳氏痛苦地說:「這也是我的命不好:蕙兒得到那樣的結果,枚娃子又接到這種媳婦。」

  周伯濤不作聲,他裝出沒有聽見的樣子。

  「翠鳳倒可忪,她昨天晚上才挨過一頓罵,在我房裡哭了好久。我從沒有罵過她,」芸憤憤不平地說。

  「我也沒有罵過她。我們現在倒接了一個祖宗來了,」周老太太冷冷地說。

  在另一間房裡翠鳳似乎在辯解,枚少奶拍桌頓腳地罵著。枚少爺也幫著枚少奶罵翠鳳。忽然翠鳳放聲哭了。

  「現在我們公館裡頭熱鬧了,」周老太太冷笑地說。

  「年輕人總是這樣的,枚娃子現在倒比從前活動多了,」周伯濤接著解釋道。

  「那麼我請問你蕙兒在鄭家過的又是什麼日子?她給人家折磨死了,也不聽見你做父親的說一句話。現在倒輪著我們來受媳婦的氣了,」陳氏板著臉質問她的丈夫道。

  周伯濤正要開口,卻被他的母親搶先說了:「大少奶,你對他說話簡直是在白費精神。我從沒有見過象他那樣不通人情的人。他天天講什麼舊學,我看他讀書就沒有讀通過。你說他究竟做過什麼正經事情?還不是靠他父親留下的錢過舒服日子!」

  這幾句話使覺新感到非常痛快,他覺得它們正是對周伯濤的正確的批評。他對他這位舅父的最後一點尊敬也早已消失了。看見周伯濤受窘,他感到了復仇似的滿足。但是同時他又感到一種絕望的憤怒。他在這裡短時間中的一點見聞,給他說明了一個年輕人前程的毀滅和一個和睦的家庭的毀壞。在這樣短促的時間裡,一個頑固的糊塗人的任性可以造成這樣的悲劇。他對於把如此大的權力交付在一個手裡的那個制度感到了大的憎惡。但是甚至在這時候他也仍然認為:他在那個可詛咒的制度面前是沒有力量的。

  枚少爺突然大步走進周老太太的房裡來。他紅著臉怒氣衝衝地對陳氏說:「媽,翠鳳太沒有王法了。她敢同媳婦對面吵嘴。請媽好好打她一頓。」

  「王法?」覺新痛苦的想著,他用憐憫的眼光看了枚一眼。

  「陳氏板著面孔,不發一聲。

  「媽,翠鳳把媳婦氣哭了。等一會兒媳婦的心口痛又會發作的,昨晚上為了翠鳳的事情已經發過一次,」枚少爺嘵嘵不休地繼續說。

  「你去把翠鳳喊來!」周伯濤厲聲吩咐道。

  枚少爺答應一聲,得意地走出去了。留在房裡的幾個人都板著臉,默默地坐在那時,一直到枚少爺把翠鳳帶進來,才有人開口說話。

  「翠鳳,你怎麼不聽孫少奶的話?孫少奶喊你做事,做錯了罵你幾句,也是應當的,你怎麼敢頂嘴?」周老太太看見翠鳳埋著頭用手擦眼睛,好象受了委屈的樣子站在她面前,心裡先就判定了是非曲直,不過她依舊帶著責備的口氣對這個婢女說話。

  「我並不敢跟孫少限吵嘴。孫少奶喊我做什麼事我就做什麼,我連第二句話也沒有說過。我不曉得我哪點得罪了她。她喊我倒茶,我就把老太太吃的茶倒給她……」翠鳳抽咽地訴苦道,但是她說到這裡,忽然被枚少爺打斷了。

  「你亂說!不准再說下去!」枚少爺惱怒地大聲說。

  「哪個有工夫聽她瞎說,結實打她一頓就算了!」周伯濤不耐煩地喝道。

  房裡的空氣十分緊張。翠鳳膽怯地閉了嘴,不敢再講一句話。她抬起眼睛望著芸,好象在哀求她的援助。

  「你沒有工夫,你給我滾出去!在我屋裡沒有你先說話的道理!」周才級老太氣得聲音打顫地向周伯濤罵道。

  周伯濤立刻埋下頭不敢作聲了。枚少爺的紅臉馬上變成了蒼白色,垂頭垂氣地立在那裡,好象一個走了氣的皮球一般。他現在也不敢用威脅的眼光看翠鳳了。

  「翠鳳,你不要怕,你只管說,」周老太太溫和地對翠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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