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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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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覺新在書桌前面坐了許久,他的眼睛茫然地望著那本攤開的小說。他努力把注意力放在那些接連排列的四號字上面。但是他仍然捉不住那些字句的意義。他的腦子裡似乎空無一物,然而那裡而卻響著女人的吵罵的聲音。粗糙的、尖銳的聲音傷害了他的疲乏的腦筋,好象一把銼子在那裡磨擦。起初帶給他一陣痛,後來就是麻木。悶熱的空氣仿佛有催眠的魔術。疲乏漸漸地制服了他。他的精神鬆弛了。後來對面的廂房裡的吵罵靜了下去。他忽然又聽見和尚唱經的聲音,又聽見女孩的低聲哭泣。這些聲音慢慢地把悲哀鋪在他的腦子裡的空處。他覺得頭有點昏,有點沉重。他漸漸地俯下頭去。於是他的臉壓在書上了。 忽然一個熟習的聲音輕輕地喚他。他抬起頭,看見蕙穿一身素淨的衣服站在他面前。 「蕙表妹,你幾時來的?」他驚喜地問道,連忙起來。 她不答話,卻默默地望著他。眼時充滿了愛和哀訴。她臉上沒有施脂粉,淒哀的表情使她的臉顯得更加美麗。 他忽然注意到她的頭上、身上都是水淋淋的,便驚訝道:「惠表妹,你怎麼了,一身都是水。你從哪兒來?」 「我從家裡來,雨下得很大,轎子漏雨,把我一身都打濕了,」她訴苦地答道。 他愛憐地望著她。連忙摸出一張手帕遞過去,說:「你先揩一揩。我去喊何嫂給你打盆臉水。」他站起來,要出去叫何嫂。 「大表哥,你不要走,我有話對你說,」她著急地挽留他,一面用手帕揩頭髮上的水。 他站住不走了。他憐惜地看她的臉,看她的衣服。他痛苦地說:「伯雄怎麼讓你坐一頂破轎子?你這樣會害病的。」 「他哪兒會顧惜到我?他巴不得我早死一天好,」她嗚咽地說,便低下頭去。她的身子微微地顫抖起來。 「蕙表妹,」他痛惜地輕輕喚了一聲,也掉下了眼淚。「你應當顧惜你自己的身體。」 她抬起頭眼淚汪汪地看他,忽然迸出哭聲道:「大表哥,你救救我罷,我實在忍不下去了。」她緊緊地抓住他的右邊膀子。她的慘痛的求助的聲音開始在割他的心。他在跟絕望的思想掙扎。仿佛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壓住他的肩頭,他要甩去這多年的重壓,他要援助這個他所愛的女子。 但是眼前一陣明亮,燈光刺痛他的眼睛,他覺得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他連忙回頭一看。淑華帶著親切的微笑站在他的旁邊。他再掉頭往四周看,房間裡再沒有別的人。他歎了一口氣,低聲自語道:「我做了夢了。」 「大哥,你去睡罷。你看你就在書桌上睡著了,」淑華溫和地說。她聽見他說起做夢,便問道:「你做夢?你夢見哪一個?」 覺新停了停,歎息地說:「我夢見蕙表姐,她向我求救。」 淑華一怔,仿佛有一股憂鬱的風吹到她的臉上。過了片刻她才同情地說:「惠表姐真可憐!」 「我真對不起她,我沒有替她辦好一件事,」覺新責備自己地說。 「大哥,你不要這樣說。還不是你去找表姐夫辦交涉把靈柩安葬的?」淑華用這兩句話安慰覺新。 「提起靈柩的事情,更叫人心煩,」覺新皺著眉頭說:「我上了伯雄的當,他沒有一點誠意。他還是讓靈柩擺在尼姑庵裡。明天就是初四了。這幾天我也找不到他。聽說他現在忙著辦續弦的事。想不到他倒這樣沒有心肝。」他露出了憤慨的表情。 「這都是大舅挑選的好女婿。大舅現在還有什麼話好話!」淑華氣憤地說道。 「外婆他們都很生氣,大舅卻一點也不在乎,他總說:「嫁出去的女就等於潑出去的水。『蕙表姐的事情,就好象跟他並不相干。要不是外婆逼著他,他一點也不會管的。「 「那麼外婆她們現在有什麼辦法沒有?他們總不會讓靈柩這樣地擱下去。」 覺新沒有立刻答話,他仿佛在無頭緒的思索中找尋什麼似的。汽笛聲突然響起來。宛轉的哀泣般的聲音在靜夜中叫得人心驚肉跳。淑華慌忙地說:「電燈要熄了,等我來把燈點好。」她便走到方桌前面去。 汽笛的最後的哀叫喚醒了覺新,他的思想忽然找到出路了。他站起來下了決心說:「我一定要把這件事辦好。」他說這句話好象不是說給淑華聽的,卻是對另一個人說的。他又一次用眼光在屋子裡四處找尋,但是他的眼光經過掛在牆上的他亡妻的照像,便在那裡停住了。他意外地吃了一驚。電燈就在這時完全熄了。 淑華捧著錫燈盞走到書桌前面,把燈盞放在書桌上,她看見覺新木然地站在那裡,便驚訝地問道:「大哥,你在想什麼?」 覺新驚醒似地掉頭看淑華,淑華的充滿著青春的活力的眼光給了他一點安慰和鼓舞。他仿佛從另一個世界裡被喚回來了似的。那是一個絕望的世界,一個充滿哀愁的世界,他的心好象還停留在那個世界裡面。但是現在他的思想又活動起來了。 「沒有想什麼,」覺新掩飾地答道。 「蕙表姐的事你看有沒有辦法?」淑華不知道他的心情,又問起那件事。 覺新並不直接答覆這個問題,他卻說:「三妹,我們到媽屋裡去,等我同媽商量。」 覺新同周氏談的仍舊是蕙的事情。他們兩個人都沒有確定的主張。除了向鄭家交涉外他們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這樣的商量很使淑華失望。她覺得他們說話辦事都不痛快,不過她自己也不知道用什麼辦法對付國光才好。 初四日白白地過去了。鄭國光仿佛完全忘記了他答應覺新的話。蕙的靈柩仍舊冷清清地放在連花庵中一個小房間裡。蜘蛛在棺木的一個角上結了網。棺上塵土積了一寸厚。靈前牌位橫倒在桌上。挽聯被吹斷了一條。 周貴帶著氣憤回到周公館,把他眼見的情形告訴了周老太太和陳氏。她們又差他到高家,把同樣的話對周氏和覺新再說一番。 「那麼把伯雄請來談談也好,」周伯濤對他的母親說。 「最好把姑少爺請來,再跟他辦交涉,」覺新也是這樣對周貴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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