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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大哥,二哥,你們救救我,」淑貞掙扎了半晌才吐出這一句,她仍然把臉藏在覺民的胸上。

  用不著第二句話,這個女孩的悲劇十分明顯地擺在他們的眼前。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淵,一滴一滴地消耗她的眼淚。她的腳,她的臉,她的聲音,她的態度,甚至她的性格,無一件不是這個家庭生活的結果,無一件不帶著壓制與摧殘的標記,無一件不可以告訴人一個小小生命被蹂躪的故事,這不是一天的成績。幾年來他們聽慣了這個小女孩的求助的哭聲,還親眼看見血色怎樣從她的秀美的小臉上逐漸失去。他們把同情和憐憫給了她,但是他們卻不曾對她伸出授救的手。現在望著這個帶著微弱的力量在掙扎的可愛的小生命,他們倒因為自己的無力援助而感到悔恨和慚愧了。然而甚至在這個時候覺新和覺民兩弟兄的心情也不是相同的。

  覺新感到的仍然是悲痛和絕望,他的眼前似乎變得更黑暗,他看不見路,也不相信會找到路。覺民卻在憎恨和痛苦之外,還感到一種準備戰鬥的心情,他又感到一種責任心。他仿佛看見一條路,他覺得應該找一條路。

  「四妹,你不要難過,你有什麼事情,我們慢慢地商量,」覺民柔聲安慰道。淑貞仍舊不抬起頭,只是低聲哭著,而且似乎哭得更傷心。

  「四妹,我陪你到三姐那兒去歇一會兒,好不好?……我喊綺霞打水給你洗個臉,三姐會好好地陪你,」覺民感動地、溫和地勸道。

  淑貞慢慢地抬起淚眼看覺民,感激地答應了一聲,摸出手帕揩著淚珠。

  「四妹,你跟著二哥去罷,在三姐屋裡你會覺得好一點,」覺新忍著眼淚對淑貞說。

  淑貞點了點頭。她讓覺民牽著她的一隻手,跟著他慢慢地走到淑華的住房。

  淑華坐在書桌前面專心地看書。綺霞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做針黹。她們聽見腳步聲,都把眼光掉向房門口看。綺霞第一個站起來。淑華是背著門坐的,她看見他們進來也就帶笑站起來。她看見淑貞的紅腫的眼睛,馬上收起了笑容,連忙走過去迎接淑貞,親切地抓起淑貞的手。

  「綺霞,你去給四小姐打盆臉水來,」這是覺民走進房間以後的第一句話。綺霞答應一聲,馬上走了出去。

  「三妹,你也不去陪陪四妹,你看她又傷心地哭了,」覺民好心地責備淑華道。

  「我在看你給我買來的教科書,我在看地理,都是希奇古怪的字眼,很難記得,所以我今晚上沒有去看四妹,」淑華帶笑答道,她的眼睛望著桌上攤開的書,手還捏住淑貞的一隻手。然後她把眼光俯下去,愛憐地問道:「四妹,五嬸又罵過你是不是?」她忽然生起氣來:「真正豈有此理!五嬸總是拿四妹來出氣。四妹,你今晚上就不要回去!」

  「媽倒沒有罵我,」淑貞搖頭道。「今天上午她罵喜姑娘,爹幫忙喜姑娘講了幾句話,媽氣不過,後來打了我幾下。晚上爹不在家,媽看見喜姑娘逗九弟娃兒,她又生氣。春蘭打爛一個茶杯,她就打春蘭。現在又跟喜姑娘吵。我害怕聽她們吵架。我實在聽不下去。我不曉得她們要吵多久!」淑貞說著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五嬸也太沒有道理,這樣吵來吵去有什麼意思?她就不想做點正經事情!喜兒原先是她自己的丫頭,現在有五爸撐腰,她當然管不住。我們從前都說喜兒傻頭傻腦,她現在也讓五嬸逼得硬起來了。真是活該!五嬸怕五爸,所以對喜兒也沒有一點辦法。自己受了別人的氣只敢拿親生的女兒出氣,真正豈有此理!」淑華氣惱地說。

  她說到這裡便用愛護的眼光望著淑貞,又帶了點責備的口吻說下去:「四妹,也怪你太好了,你太老實了,你太軟弱了!你什麼都受得下去!我如果是你,」她豎起眉毛,兩眼射出光芒,「我一定不象你這樣把什麼都忍受下去。哪怕她是我媽,她罵我罵得不對,我也要跟她對吵……」

  「你忘記了『父要子亡,不亡不孝』的話嗎?」覺民在旁邊故意插嘴激淑華道。

  「二哥,你不要激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淑華坦白地說,她的臉上沒有笑容,仍然現出氣憤的表情。「我不相信有這種不近人情的道理,無論什麼事總有個是非,總得近情理。兒女又不是父母的東西,怎麼就能夠由父母任意處置?父母的話,說得不在理,就不應當聽。難道他們喊你去殺人偷東西,你也要去?」

  覺民高興地笑了。他想不到淑華說得這樣明白,而且她的主張是這樣地堅決,他很滿意,尤其因為這番話對淑貞或者可以作一個教訓。不過他也還開玩笑地稱讚道:「我不過說一句話,你就發了這一篇大道理。三妹,你現在倒可以做個女演說家。我出去替你宣傳一下。」

  「二哥,你又挖苦我,我不依你!」淑華噗嗤笑起來。她知道覺民贊成她的話。也很高興。她又側頭去問淑貞:「四妹,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在淑貞的臉上已經看不到一滴眼淚了。她聽見淑華的問話,惶惑地答道:「我不曉得。」她看見淑華帶著驚奇的(也許還帶了一點失望的)眼光在看她,覺得很不安,連忙接下去說:「三姐,我比不上你。我什麼都不懂。」她再想不出一句話來。

  最後那句簡單的話卻是真誠的自白。這說明了淑貞一生的悲劇。淑華和覺民同時用憐憫的眼光看淑貞,他們瞭解(不過程度是不同的)這句話的意義。淑華只知道一切的責備在這裡都沒有用處,淑貞並沒有她(淑華)有的這樣的機會。這個小女生下來就被放在一隻巨大的手掌裡,直到現在還沒有脫出手心一步,所以始終受別人播弄。她(淑貞)目前需要的是同情、安慰和幫助。覺民跟淑華不同,他現在看到一條路了。「我要幫助她,我必須先使她懂得一切……」他這樣想道。

  綺霞端了臉盆進來,她一面說:「四小姐,你等久了罷。我們在廚房裡頭等了好半天才等到這盆水,」她又詫異地看他們,問道:「二少爺,三小姐,怎麼你們都不坐?」她把臉盆放到桌上去,又說:「四小姐,我給你絞臉帕。」

  「我自己來,」淑貞說,就走過去從綺霞的手裡接著剛剛絞幹的臉帕。

  「三妹,你好生陪四妹耍一會兒。我有事情,我走了,」覺民看見淑貞完全止了悲,便放心地囑咐淑華道。

  「你走罷,我曉得,」淑華帶笑地回答,但是等到覺民掉轉身子走到了門口,她忽然又喚他回來。

  「又有什麼事情?」覺民笑問道。

  「這兒有新鮮的豬油米花糖同綠豆夾沙餅,你要不要吃?」淑華指著桌上四封包得好好的點心對覺民說。

  覺民搖搖頭。

  「外婆差人送來的,有你的一份。我等一會兒喊綺霞給你送去,」淑華又說。

  「我拿一包米花糖就夠了,」覺民一面說,一面走到桌子跟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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