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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路是很熟習的,他走得很快。在陰暗中他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最後他走進他住的那條街了。他便把腳步稍微放慢些。他走到離家不過五六十步的光景,忽然一陣鐘磬聲和念佛聲送進他的耳朵裡來。他遠遠地看見趙家大門口聚集了一小群人,知道那個公館裡在放焰口。他經過那裡便站住,張望一下。出乎意外地他看見覺新也站在人叢中。覺新也已經看見他了,便走過來跟他講話。

  「你到姑媽那兒去了?」覺新親切地問道。

  覺民點點頭,說了一句:「我想不到你會在這兒。」接著他又問覺新:「現在回去嗎?」

  「等一會兒罷,我喜歡聽放焰口,」覺新留戀地說。

  「別人都是來搶紅錢的,」覺民不假思索地說了一句。

  「你聽,」覺新並不理會覺新的話,卻喚起覺民的注意道,因為這時候和尚們在念他最愛聽的唱辭了。

  那個戴毗盧帽的老和尚,合著掌打盤腳坐在最後一張桌子上,他的臉正對著大門。他抑揚頓挫地唱起來:

  一心召請,累朝帝主,歷代侯王,九重殿闕高居,萬里山河獨據。

  坐在前面兩張桌子左邊一排的和尚中間,一個敲著木魚的圓臉和尚揚起聲音不慌不忙地接下去:

  西來戰艦,千年王氣俄收;北去鑾輿,五國冤聲未斷。嗚呼……

  「又是這一套,總是這種掃興話,」覺民皺起眉頭自語道。

  「我覺得這種話倒有意思,」覺新慢慢地說,他的注意力被這些詞句引去了。

  覺民驚訝地看了哥哥一眼,也不再說什麼。年輕的圓臉和尚念過了「嗚呼」以後,坐在他對面的右邊那個敲小引磬的年輕和尚接著用響亮的聲音唱道:杜鵑叫落桃花月,血染枝頭恨正長。

  然後全體和尚伴著樂器的聲音,合唱著以後的詞句:什麼「如是前王后伯之流,一類孤魂等眾,惟願……此夜今時,來臨法會,受此無遮甘露法食。」

  在「帝主侯王」之後那個老和尚又唱起「築壇拜將,建節封侯」來。以後還有什麼「五陵才俊,百郡賢良,」「黌門才子,白屋書生」,「宮闈美女,閨閣佳人」等等。這些淒惻感傷的詞句絞痛著覺新的心。其中「一杯黃土蓋文章」,「綠楊芳草髑髏寒」幾句甚至使他有點毛骨竦然了。但是他仍然不願意離開這裡。他覺得這些句子使他記起許多往事,告訴他許多事情,它們象一鍋油煎著他的心,逼得他掉下眼淚。他的心發痛。然而同時他感到一種絕望中的放棄似的暢快。

  同樣的詞句進到覺民的耳裡,卻不曾產生這樣的影響。覺民覺得它們在搔他的心。但是他不讓它們搔下去,他驅逐它們。他可以控制自己的思想。和尚們還在起勁地唱,他們極力使四周的空氣變成神秘,尤其是召鬼時吹的海螺幾次發出使人心驚的聲音。許多人等著那個端坐的老和尚撒下染紅了的青銅錢。然而甚至這些情景也不能夠完全改變覺民的心情。他在想他自己的事,他自己的計劃。他想的是未來,不是過去。和尚的聲音進到他的耳裡也頗悅耳。不過他並沒有抓住那些辭句的意義。他完全忘記了它們。

  於是老和尚開始撒紅錢了。覺民看見別人俯下身子去拾,去搶紅錢,他想:沒有留下的必要了。他已經陪著覺新站了這一陣,也應該回家了。他便對他的哥哥說:「大哥,我們回去罷,以後也沒有什麼可聽的了。」他的聲音很溫和,洩露出他對哥哥的關心。

  「好,我也覺得累,」覺新沒精打采地說,便帶著疲倦的神情跟著覺民走了。

  覺新低下頭不作聲,好象有重憂壓在他的頭上,他無法伸直身子吐一口氣。在路上覺民對他說過幾句話,他也沒有回答一個字。後來他們到了家,跨進大門的包鐵皮的門檻。看門人徐炳坐在那把太師椅上,跟那個好幾年以前被逐出去後來當了乞丐的舊僕高升談閒話。高升穿著一件破爛的粘滿了塵垢的衣服坐在對面一根板凳上。他看見覺新弟兄進來便跟著徐炳站起,還膽怯地喚了一聲:「大少爺、二少爺。」

  「高升,你是不是沒有鴉片煙吃了,又跑來要錢?」覺新忽然站住望著高升問道,他的臉上仍舊密佈著陰雲。

  「小的不敢。回大少爺,小的煙已經戒了。晚上沒有事,小的來找徐大爺說說閒話。不是逢年過節,小的不敢來要錢,」高升垂著兩手恭敬地笑答道,笑容使得他那張滿是污垢的瘦臉顯得更加難看了。

  「你的話多半靠不住。我看你今年更瘦了。好,這點錢你拿去罷,」覺新說,從衣袋裡摸出了三四個小銀角遞給高升,也不等高升說什麼感謝的話,就走進裡面去了。覺民跟著他的哥哥進到裡面。覺新今晚上的舉動使他驚奇,他知道覺新一定有什麼心事。但是他也不詢問。他們走上大廳,進了拐門,聽見一個女孩的哭聲從右廂房裡飛出來。他們一怔,兩個人都站住了。

  一根竹板打在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接下去就是沈氏的高聲責駡。然後竹板急雨似地落在人的身上,春蘭高聲哭起來:「……太太,我二回再不敢了!……」這句話象什麼粗糙的東西磨著覺新弟兄的心。

  「連你也敢欺負我!你也敢看不起我!」沈氏揚起了聲音在叫駡,「你這個小『監視戶』,你忘記了你是個什麼東西!你也敢跟我作對?……」

  「太太,我不敢,我不敢……」春蘭不斷地哀求道,但是板子不斷地落下來,使她發出更多的痛苦的叫號。

  「你不敢?我諒你也不敢!你要放明白。我給你說,我不是好惹的!你再鬼鬼崇崇地耍把戲,你看我哪天宰了你!」沈氏似乎感到了出氣後的痛快,更加得意地罵道。忽然又響起了另一個女人的尖聲。那個女人也是帶怒地大聲講話:「五太太,話要講個明白,人家又沒有得罪你,請你少東拉西扯。有話請你只管明白講!哪個不曉得你五太太不是好惹的!你會躲在屋裡頭咒人,就看你嚼斷舌頭咒不咒得死人家!……」

  「放屁!你敢來跟我對面說?我咒你,我就咒你,我要咒死你這個不得好死的『監視戶』……」沈氏氣惱不堪地頓著腳罵起來。接著她在大聲喊「胡嫂!胡嫂!你死了?」

  「二弟,我不要聽了,怎麼總是這些聲音?哪兒還有一個清靜的地方?讓我躲一下也好!」覺新痛苦地甚至求助地對覺民說。

  「那麼到你屋裡去罷」覺民溫和地答道。

  「那兒還是聽得見,」覺新半清醒地說,他的腦子被那些聲音攪亂了。腦子裡還充滿著粗魯的咒駡。

  「大哥,逃是逃不掉的,你何必害怕?我們還有我們自己的事情,」覺民用堅定的語氣對覺新說。

  覺新勉強地點了點頭。他用兩手蒙住耳朵,阻止右廂房裡的咒駡繼續闖進來。他跟著覺民走回他自己的房裡去。他們才走了幾步,忽然看見一個人影從右廂房裡跑出來。接著是一陣奇怪的腳步聲。

  「四妹!」覺民驚呼一聲,便站住了,一隻手抓住覺新的膀子。

  這是淑貞,她正動著小腳,向他們這個方向跑過來。覺民走去迎接她。

  淑貞到了覺民面前,喚一聲:「二哥,」便跌倒似地撲在覺民的身上。覺民連忙把她抱住。她不說話,卻低聲抽泣起來。

  「四妹,什麼事情?」覺民痛苦地問道,他已經猜到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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