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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覺新本來因為辦好了交涉自己也頗為得意。現在他聽見芸的短短的兩句話,忽然覺得剛才的喜悅立刻飛走了,只剩下空虛、悔恨和慚愧。感激,他哪一點值得死者的感激?他哪一點又值得面前這個天真的少女的感激?他難道不曾幫忙別人把她的堂姐送到死路上去?他難道不曾讓死者的靈柩被拋棄在古廟裡?那些時候她們就懷著絕望的心求人幫助,她們就信賴他,感激他,但是他為她們做過什麼事情?現在他又做了什麼實際的事情?沒有,什麼也沒有!他給她們的只是空洞的同情和關心。但是她們卻用誠摯的感激來回答。現在事情還沒有辦妥,她的感激就來了。那個純潔少女的顫動聲音攪動了他的心。他沒有理由接受她的感激!而且他連過去的欠債也無法償還。

  「芸表妹,你不要謝我,我還沒有做過一樁值得你們感激的事,」他掙扎了一會兒才吐出這句話來,他的眼睛也濕了。他不能夠再說什麼,或者再聽什麼,他歎息地吐出「我去了」三個字,便猝然地轉身走了。

  芸站在堂屋門口,帶著同情的和尊敬的眼光送走他的背影。天井裡很靜。陽光把梧桐葉的影子貼在她的身上,芸剛剛轉過身子,忽然一陣尖銳的笑聲從枚少爺的房裡飛出來。她不覺皺了皺眉頭。

  覺新到了公司,剛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前就聽見裡面有人講話,他連忙揭起門簾進去。原來是他的四叔克安和旦角張碧秀在這裡等他。張碧秀坐在籐椅上,看見他進來連忙站起帶笑招呼他。克安坐在寫字臺前那把活動椅上,拿著一把摺扇在煽著。

  「明軒,你今天怎麼這樣晚才來?我們在等你,」克安看見覺新進來,含笑地說。他依舊大模大樣地坐在椅子上面,不過把椅子轉動了一下。

  「我不曉得四爸今天要來。我剛剛到外婆家裡去過,」覺新沒精打采地答道。

  「我要給芳紋買幾件衣料,來找你陪我們到新發祥去看看,」克安接口說。

  「芳紋?」覺新詫異地念著這個名字,心裡還在想別的事情。

  「這是四老爺給我起的號,」張碧秀陪笑道。

  「啊!」覺新仿佛從夢裡醒過來的似的,他吐了一口氣,便問克安道:「四爸現在就去?」

  「那麼就走罷,我們還有別的事情,」克安說。

  「大少爺剛剛來,不要休息一會兒?恐怕有點累罷,」張碧秀望著覺新好意地說。

  「不要緊,早點去也好,」覺新溫和地答道。他陪著克安和張碧秀兩人出去了。

  覺新注意到許多人的眼光都往他們這面射過來。他知道大家在看張碧秀(便是從來不看戲的人看見張碧秀的粉臉、服裝和走路姿勢,也知道這是一個旦角)。他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他又不能夠撇下克安和張碧秀,一個人跑開。他只得忍耐著。他看見克安只顧跟張碧秀講話,便加快腳步,稍微走在前面一點。

  到了新發祥,覺新暗暗地吐了一口氣。他以為自己只要在櫃檯上打個招呼,替克安介紹一下,就可以走開。誰知克安一定要他留下幫忙挑選衣料,交涉打折扣。他無法推脫。不過他也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跟著他們兩個說好說歹,並不多貢獻意見。

  克安和張碧秀兩個人都不象覺新那樣著急,他們也沒有注意到他時時用手帕揩額上的汗珠。他們仔細的挑選著,看過各種各類的料子,還評定好壞。店裡的夥計們知道克安是一個大主顧,也知道張碧秀的名字,又顧到覺新的情面,所以很有耐心地伺候他們。他們愈挑愈仔細,愈選愈多買。夥計們忙碌著,臉上帶著笑容。不多幾時門口便聚集了七八個人,都是來看張碧秀的。

  後來衣料終於完全選好了。張碧秀的粉臉上現出了滿足的微笑。克安為這些衣料花去一百幾十元,他另外還給他的妻子王氏也買了兩件上等衣料。張碧秀的衣料由店裡派人送去。不用說貨款是記在賬上的,中秋節前店裡人會派人拿賬

  單向覺新收款(屆時克安自然會把貨款交給覺新)。

  從新發祥出來,克安同張碧秀往另一條路走了。覺新一個人回到辦公室去。他坐下來,喝著泡得很濃的春茶,隨便翻了翻本日的報紙,到處都是使人不快的消息:鄉下土匪橫行;駐防軍隊任意徵收捐稅(有的已經征到三十年後的糧稅了);內戰仍在國內、省內各處進行……他翻到「餘興欄」,又看見王心齋、馮叔和和高克定題旦角小蕙芳戲照的三首詩。王心齋就是克安的岳父。他皺著眉頭放下報紙,心裡很悶,不知道做什麼事才好。在這時候一個租戶從外面進來,找他談追收欠租的事。那個人囉嗦地談了許久,好象知道他心神不定似的,一點也不肯放鬆。他好容易才應付過去。他剛剛送走那個狡猾的商人,門簾一動,新發祥的朱經理又進來了。

  「高師爺,剛才失迎,請原諒,」白白胖胖的朱經理一進來,就滿面堆笑地拱一拱手大聲說。覺新只得請他坐下。兩個人說了幾句應酬話。朱經理又訴苦般地講了一些派捐的情況,後來看見駝背的黃經理進來找覺新,便告辭走了。

  「他又來發牢騷罷,」朱經理走了以後,黃經理便向覺新問道,他的留八字鬍的瘦臉上帶著和藹的笑容。覺新點了點頭。他又說:「這也難怪他們。商店派捐太多,生意更難做,欠租的人又多起來了。」覺新只是唯唯地應著。黃經理又交了一封信給覺新,這是商業場裡一家店鋪寫來的。他指出幾點,要覺新斟酌答覆。覺新仍然唯唯地應著,他心裡還在想別的事情。後來黃經理也走了,又剩下覺新一個人。覺新坐在寫字臺前面,慢慢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封信上,準備起草回信底稿。

  但是他聽見有人在外面用響亮的聲音喚大少爺。他側耳一聽,文德掀起門簾進來了,恭敬地報告:「大少爺,三老爺來了。」他連忙站起來。

  克明從容地走進了辦公室,然後跨過覺新房間的門檻,就在藤躺椅上坐下。覺新的眼光跟著克明走。今天克明的臉色還不錯。

  覺新叫人泡了蓋碗茶來。他又對克明說:「三爸今天是不是還要到別處去?三爸好久不到這兒來了,是不是要買東西?」

  「你三嬸要我給她買點東西。我等一會兒就去看。我先到這兒來坐坐。你今天事情忙不忙?」克明溫和說。他從文德的手裡接過水煙袋來,取下插在旁邊小筒裡的紙撚子。文德連忙給他括火柴。

  「沒有什麼要緊事情。四爸先前也來過,」覺新帶笑答道。

  克明聽見提起克安。他的臉色馬上變了,不過並不很顯著。他皺著眉頭說:「我剛剛在門口碰見他。他倒沒有看見我。他跟一個唱小旦的在一起。……」

  「就是在群仙茶園唱戲的張碧秀,」文德插嘴解釋道。他看過張碧秀的戲。他又加上一句:「聽說四老爺很喜歡他。」

  「我聽說四弟、五弟還把小旦帶到家裡來過,是不是就是這個張碧秀?」克明沉著臉問道。

  「是的,」覺新低聲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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