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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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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真是越鬧越不成話了!」克明又皺起眉頭罵了一句。他不再說下去,也不抽煙,他只是痛苦的想著。氣憤和焦慮抓住他的心,他不能暢快地一口氣吐出他所要說的話。覺新和文德沉默著。他們在等候。他們相信克明不會只說一句話。 「我本來還以為四弟應該明白點。他讀書較多,會寫一筆顏字,而且做過一任縣官,筆下也來得。想不到他現在也昏到這樣!」過了半晌克明才接下去說:「爹在的時候總望他們能夠學好。我看是無可救藥的了。」他歎了一口氣。「我看我們的家運完了。你我是挽救不了的。」他的帶著絕望表情的臉上忽然現出一股堅決的光,他的眼睛裡還有未熄的火焰。他又說:「不過我在一天,我總要支持一天。」 「是的,應該支持,」覺新感動地重複念道。 「爹把責任放在我的肩上,我一定照他的意思去幫,」克明鼓起勇氣繼續說:「我不能夠就看著他們把家產弄光。我不能看著他們做出給爹丟臉的事。」 「是,」覺新響應地說。 克明不作聲了。他埋下頭,眼光無意地落在手裡的水煙袋和紙撚子上,紙撚子還在冒煙,他便打開煙筒摸出煙絲來裝上,吹燃紙撚子,呼嚕呼嚕地抽起水煙來。他一面抽煙,一面思索。文德已經走出去了,在外面等候主人的命令。 覺新看見克明埋頭在抽煙,沒有動靜,他也不想說話,他的眼光又落在面前的信上。 「你四爸帶張碧秀到這兒來做什麼?」克明忽然抬起頭問道。 「他們」覺新連忙把眼光從信上收回來,他說了兩個字,停頓一下,才接下去:「到這兒來買衣料,買得倒不少,一共一百多塊錢。」 「唉,」克明歎了一口氣,又咳了兩三聲,便把水煙袋放在桌上。他端起茶碗喝了兩口茶,茶碗還捧在他的手裡,他又焦慮地說:「象他們這樣亂花錢,我看也沒有幾年好花。四弟也花得不少了。這些錢都是爹辛辛苦苦掙掙來的。四弟還算做過半年縣官,回來買到幾十畝田。這一年來他在我的事務所裡幫忙,也有些收入。不過這幾個月情形不大好,一件案子也沒有接到。田租一年比一年少。今年連我也動用起老本來了,何況他。至於五弟,他什麼事都沒有做過,只會花錢,他的田賣得剩不到三分之一。字畫也『出脫』了不少。我看他將來怎樣下場!」 「三爸可以勸勸他們,」覺新鼓起勇氣建議道。 「本來我倒想好好教訓他們一頓,」克明皺眉蹙額地說:「不過說到錢上,我也難跟他們講話。家已經分了,照名分是他們的錢,多干涉他們,他們又會說我有別的用意。還有那兩個弟媳婦更不明白道理。對她們這些糊塗人我也沒有好的辦法。譬如,我正要跟你談這件事情。」他把茶碗放回在桌上的茶盤子裡 ,立刻換過了話題:「陳姨太前天晚上對我談起,她想『抱』個孫兒,打算把七娃子『抱』過去。我沒有答應她。我看見四娃子不學好,恐怕將來沒有出息,我希望把七娃子教好點。雖說你三嬸又有喜,可是還不能說是男是女,留著七娃子總要好些,所以我不願意。誰知今天四太太卻跑來找你三嬸,她說七娃子身體不好,我這房人口又少,不應該『抱』出去。她說陳姨太要『抱』孫,應該由六娃子過繼。等一會兒五太太又來說,五房現在情形不好,她要把喜姑娘生的九娃子『抱』給陳姨太。」克明說到這裡覺得很吃力,意思雖然未盡,卻暫時閉住嘴不說下去。但是他的臉上還帶著憤激的表情。「四嬸、五嬸怎樣會說這種話?覺新驚怪地說。他看見克明沒有表示意見,便又問道:「三爸的意思怎樣?」 「我看她們不過看上了陳姨太的那所房子和一千塊錢的銀行股票,所以五太太說她那一房情形不好。橫豎就只有這幾千塊錢,讓她們爭去。不過據我想,九娃子太小,陳姨太不見得願意,況且五弟就只有這一個兒子,也不應該過繼出去。「 「那麼就讓四嬸把六弟『抱』給陳姨太也好,」覺新道。 「我就是這樣想,」克明點頭說。「不過我恐怕以後還有爭吵。五太太不會甘心讓那幾千塊錢給四房獨吞。唉,說來說去總是錢。這些事情要是爹在九泉知道,他一定會氣壞的。」克明把身子倒在藤躺椅靠背上,他的臉上現出受過打擊以後的絕望、憔悴與疲乏的表情。過了十幾分種克明又坐起來對覺新說:「我還有一件事情,我想把我在你們公司的活期存款提兩百塊錢出來,你明天給我辦好。」覺新唯唯地答應道。克明又疲倦地倒在藤躺椅的靠背上面。 太陽早已被逐漸堆積起來的灰黑色雲片埋葬了。光線不停地淡下去。好象誰用墨汁在天幕上塗了一層黑色。不,不僅一層,在這淡淡的墨色上面又抹上了較濃的黑色。墨汁一定抹得太多了,似乎就有一滴一滴的水要從天幕上落下來一樣。空氣悶熱,雖然開著窗,房裡也沒有涼氣。克明的鼻子因此不時地發響。 覺新的眼光又落在那封信上,但是他的眼前仿佛起了一層灰色的霧,那些字跡突然搖晃起來。他便仰起頭閉上眼睛疲倦地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他聽見文德的響亮的聲音在問: 「三老爺,就要落雨了,現在要去買東西嗎?」 他又聽見克明的聲音說: 「好。明軒,我走了。」 他連忙站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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