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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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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有要緊事,恐怕要安席了。」枚並不注意覺民的話,他只擔心自己會耽誤事情。 「明軒!明軒!」周伯濤又在外面喚覺新,他似乎要走進書齋裡來了。 「大舅在喊我,」覺新驚覺地自語道。他馬上對枚說:「枚表弟,我們一路出去。」他同枚少爺一起出去迎接周伯濤。 覺民還聽見覺新在外面跟周伯濤講話。書齋裡沒有別人,他好象在做夢一樣。他心裡不大好受。他躺在籐椅上,想著一些事情。他的苦惱增加了。他皺起眉頭。但是過後他的臉上又浮出了笑容。他向四處望瞭望。一個小小的書架,二三十套線裝書,寫字臺倒收拾得很乾淨。他站起來走到寫字臺前面。他無意間瞥見枚少爺的作文簿放在桌上,他把它拿過來隨手翻開,看見一個題目:《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論》。他再往後面翻,又看見《潁考叔純孝論》,《臧僖伯諫觀魚論》。他生起氣來,便把作文簿闔上擲回原處。他還小聲罵了一句:「這種古董現在有什麼用處?」他忽然覺得這個房間裡有一種怪氣味,他不願意留在這裡,便走出去了。 時間已經不早,開始安席了。袁成正在找覺民,請他入座。他便跟著袁成到外客廳去。 外客廳裡安了四桌席,有些客人已經走了,留下的也不很多,坐起來並不擁擠。新娘的哥哥(他就是今天被人暗暗地稱作「舅子」的人)、送親的客人和做媒的「大賓」都是貴客,覺民不會被派去和他們同席。他走進外客廳,看見覺新和新娘的哥哥坐在一起,只有一桌還未坐滿,桌上全是年輕的客人。他便走到那張桌子跟前,在空位上坐下去。周伯濤帶著枚往來席間應酬。 四個冷盤吃過,應該上第一道熱菜了。枚不得不提著酒壺到第一桌去敬酒。他紅著臉作揖打恭,還說了一些客套話,才算是過了這個難關。 外客廳裡充滿了歡樂的氣氛。只有覺民看不慣這一切。覺新勉強做出笑容跟客人們應酬。枚少爺則帶著困窘和木然的表情,他的紅臉上的微笑也不是真實的。他好象一個不會演戲的戲子。 上到第三道菜,送親客人和馮大少爺便站起來告辭,這也是依照禮節而行的。枚少爺只得按照規矩陪他們到新房裡去坐了片刻,然後周伯濤和枚少爺父子又送他們到大廳,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把他們送進轎子,而且看著轎夫把兩乘轎子抬走了。 女客的席擺在內客廳(即是左邊廂房)裡。送親的女客也在上第三道菜時告辭去了。轎子已經提了進來,就停在堂屋外面的階上,陳氏、徐氏兩妯娌很有禮貌地把這兩位新客人送走了。 新客人走了以後,無論在內外客廳裡,無論在男客或者女客的席上,嚴肅的空氣立刻減少了許多。尤其是在外客廳內笑聲、叫聲嘈雜地響了起來。人們猜拳,說笑話,甚至拉著這個臉嫩害羞的新郎開玩笑,向他灌酒。 這個拙于應酬的孩子自然不是那些交際場中的前輩的對手。他甚至說不出一句漂亮的話。要不是覺新給他幫忙,替他開脫,這個晚上他一定會醉倒。 散席以後,有些客人告辭去了,留下幾個比較熟的,而且興致好的。他們有了一點酒意,便借酒裝瘋,沒有顧忌地在客廳裡鬧了一些時候,後來又嚷著要到新房裡去。準備去鬧房的人一共有六位。枚少爺雖然非常害怕這件事情,可是他也只得陪著他們進去。幸好有覺新在旁邊替他招呼。至於覺民,他一散席就回家去了。 這天新娘在大拜典禮完畢以後回到房裡,就垂著頭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前那把椅子上。她一直沒有移動過,也沒有進一點飲食,或者說一句話。要是有客人進房來,伴娘便攙著她站起,稍微做個行禮的姿勢。外面安了席以後,等著男女送親客人和「舅子」都走了,陳氏便叫人擺一桌席在新房裡,由琴、芸、淑華、淑貞們陪著新娘吃飯。她們雖然常常對新娘講話,而且不時挾菜給她,但是新娘始終沒有吃過一點東西,也沒有開過一次口,只由伴娘和陪嫁的女僕代替她回答了幾句。芸和琴、淑華們在這裡談些閒話,倒也很愉快,還有綺霞、翠鳳兩人在旁邊給她們打扇。她們看見新娘穿著那樣服裝,泥塑木雕似地坐著的可憐樣子,也感到不平。雖然伴娘和陪嫁的女僕兩個人站在兩邊伺候新娘,並且各拿一把扇子在她的背後扇著,但是淑華還看見新娘的鼻上沁出汗珠。 這使得淑華生了氣。她想:為什麼會有這些奇怪的禮節?為什麼要使這位姑娘受這樣的罪?她不明白。她找不到一個理由。她想起了蕙表姐,她想起了別的幾個熟人,她的思想跑得很快。她想到她自己身上,似乎遇到阻礙了。筷子還捏在她的手裡。但是她馬上把眼睛睜大往四面一看,她咬了咬嘴唇。一個聲音在她的心裡說:「我不會這樣。」她忽然放下筷子驕傲地微笑了。琴從斜對面射過來問詢的眼光,仿佛在問:為著什麼事情高興?淑華舉起酒杯對著琴說:「琴姐,我同你吃完這半杯酒。」 琴遲疑一下,便答道:「也好,就是這半杯。」琴覺得她瞭解淑華的心情。 她們剛剛放下碗,芸的母親徐氏進來了。徐氏帶笑地跟她們說了幾句話,又安慰了新娘兩句,便匆匆地走出去。綺霞和翠鳳忙著把桌子收拾好。 徐氏陪著幾位女客到新房裡來,高家四太太王氏和五太太沈氏都在這裡面。伴娘扶著新娘站起來行禮。這幾個人有說有笑地在新房裡坐了一會。沈氏的話比較多。她們說了些笑話,新娘好象無感覺的枯木似地端坐在那裡。沈氏走到新娘面前想把新娘逗笑。但是新娘老是微閉著眼睛,板起面孔,不露出一點表情。沈氏還故意把新娘的裙子揭開一角:那雙穿著大紅繡花鞋的尖尖的小腳跟淑貞的不相上下,沈氏不覺誇獎了一句。她得意地瞥了淑貞一眼,她看的不是面孔,是那一雙腳。 就在這時周貴進來報告外面男客人來鬧房了。太太小姐們聽見這句話,慌張起來,連忙避開,讓出了這個房間,只剩下新娘和伴娘、女僕留在裡面。徐氏陪著女客到堂屋內和陳氏的房裡去。琴和淑華們就到芸的房間。她們可以在那裡安安靜地談話。 堂屋裡、周老太太和陳氏的房裡都還有一些女客。轎子接連地抬進來又抬出去。堂屋內到處都是女人說話聲和喚人聲。客人漸漸地少起來。周老太太房裡客人都走了。陳氏房裡還有幾個比較熟的親戚。沈氏和王氏兩人聽見新房裡時時發出哈哈大笑聲,她們兩妯娌又偷偷地跑到窗外偷聽。她們把手指蘸了口水打濕穿紙弄成小洞,從這個洞可以窺見裡面的情形。 克安、克定和四個年紀不十分大的客人(有兩個是她們不認識的)在房裡,此外還有枚少爺和覺新。枚少爺還是帶著那種呆板的表情,不,他仍然帶著那種任人擺佈的可憐相。覺新背著窗靠了寫字臺站著。克安弟兄站得較遠一點,另外四個人就站在新娘旁邊。這四個人裝著酒醉毫無顧忌地說著調笑的話。他們時而向新娘作揖,時而把新郎拉到新娘跟前,強迫他做出一些可笑的舉動。他們唱著滑稽的戲詞,發出奇怪的聲音,做出滑稽的動作,把女僕和伴娘都逗笑了。 克安和克定不斷地哈哈大笑,有時也說兩三句湊趣的話。新娘一直很鎮靜地端坐不動,她的臉上甚至帶著冷冰冰的表情。客人們用盡方法都不能使新娘露一下笑容。他們只有在枚少爺的身上報復。他們把他當作一個傀儡,指揮他做這樣和那樣的事。他們還用鋒利的話逼他。拙於言辭的他並不能夠保護自己,而且他累了一個整天以後,不但四肢無力,而且全身發痛,好象骨頭完全碎了一樣。他渴望著休息。他恨不得鑽進地板下面閉著眼睛躺一會兒。但是別人不放鬆他。他似乎還應該受更多的折磨。 在這個佈置得十分華麗(至少在他看來是十分華麗)的新房裡,每件新的物品都在輝煌的燈光下燦爛地微笑。這裡有的是明亮,有的是新鮮,而且在那邊還坐著一個神像似的美人(那樣的打扮使得新娘在他的眼裡成了一個美人),這似乎應該使他想到那些閒書(他這一年來就很少看閒書了)裡面的得意的描寫。它們使他有過一些荒唐的夢,它們曾經偷偷地纏住他的思想。但是如今夢景開始成為真實,一個帶著珠光寶氣和脂粉濃香的小姐來到他的身邊,他卻不曾感到一點喜悅。而且一切或隱或現的夢景和潛伏的渴望都被那些繁雜的禮節和沒有同情的面貌與語言驅散了。他仿佛是一個落在魔窟裡的小孩,一隻巨靈的手在玩弄他,威脅他。在這間房裡除了覺新以外就沒有人同情他,但是覺新也只能暗暗地替他開脫,卻不能把他從這個窘人的環境中救出來。 在窗外偷聽的人不斷地增加。沈氏看得很滿意,笑著對王氏說:「到底是他們會鬧。他們鬧得很有意思。」 「新娘子臉皮真老,你看她還是若無其事的樣子,」王氏不大滿意地說。她們想不到枚少爺這時候有著怎樣的心情,他是怎樣地捱著時刻;她們也忘記了新娘也是怎樣地希望這些折磨人的時刻早些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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